林默的指尖还停留在怀表表面,刚才那一跳的温度还未散去。
他深吸一口气,指腹重重压在表盖上——这次他要主动抓住那道未写完的逗号。
怀表突然烫得惊人,像块刚从火盆里夹出来的炭。
林默的掌心被灼得发红,却仍死死攥着,直到眼前的修复室在白光里扭曲成碎片。
再睁眼时,他踩在没膝的雪地里。
风卷着冰碴子往衣领里钻,远处的山影黑黢黢的,像被刀劈过的旧木。
“柱子!柱子!”
沙哑的呼喊撞进耳膜。
林默循着声音转过山坳,看见冰河旁的雪地上跪着个年轻战士。
他军大衣的前襟浸透了暗红,怀里横着另一个战士,那人的棉帽滚在脚边,露出一片凝结的血痂。
“撑住!我背你回营部!卫生员带着药包呢!”跪着的战士哆哆嗦嗦去解腰间的草绳,手指冻得像根根胡萝卜,草绳打了死结,他就用牙去咬,雪地上落了几星带血的唾沫。
被抱着的战士睫毛上结着冰花,勉强掀了掀眼皮:“晓菲哥…别费劲了。我这腿…从大腿根就没了。”他的手无力地垂下来,在雪地上划出道血痕,“帮我…看看家信…在…胸口口袋…”
跪着的战士(后来林默知道他叫赵晓菲)突然把脸埋进对方颈窝,肩膀剧烈地抖:“瞎说!你娘还等你过年带新媳妇回去!我跟你说过的,等打完仗,咱俩去供销社称二斤糖,你娶春妮那天,我给你吹三天三夜军号——”
“军号…在你那?”伤员突然笑了,血沫子从嘴角渗出来,“替我…吹首《送别》吧…就现在…”
赵晓菲的手在怀里摸索,摸出个油布包着的军号。
他对着冻得发硬的号嘴哈了三口气,然后凑到唇边。
第一声呜咽刚破出来,伤员的头就歪向了一边。
军号从赵晓菲手里摔进雪里,他抱着逐渐僵硬的躯体,指甲深深掐进对方后背的棉衣里,像是要把体温连血带肉揉进那具正在变冷的尸体里。
“我带你回去!我带你回去!”他重复着,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变成低低的啜泣,“柱子…柱子你醒醒,我还没教你认完那几个字…你说要给你娘写的信…我还没替你念…”
风卷着雪粒扑过来,把两人的影子揉成一片模糊的白。
林默想伸手去碰赵晓菲的肩膀,指尖却穿过了他的军装——这是段被封存在时光里的记忆,他只是个无声的旁观者。
“叮——”
怀表的震动刺穿耳膜。
林默猛地栽进藤椅里,额头抵着桌面,喉咙里像塞了块冻硬的棉絮。
他摸过桌上的保温杯,喝下去的水都是凉的,却烫得他眼眶发酸。
照片还摊在台灯下,那个只露半张脸的战士眼尾的痣,和赵晓菲军帽下露出的眼尾痣,重叠成一颗暗红的血珠。
“原来你等的不是兄弟回来,是等自己把他带回来的承诺。”林默对着照片轻声说。
他想起投影里赵晓菲最后把柱子的军牌塞进自己领口时,指尖在牌面刻下的划痕——和爷爷照片里五个战士背后的划痕,弧度分毫不差。
凌晨四点,林默坐在档案馆的扫描机前。
刘子阳的电话在第七次响起时接通,背景音是新闻直播间的嘈杂:“我查了三小时,1950年长津湖战役中,三营七连战士周铁柱,牺牲时十九岁,老家在山东沂蒙山。他的孙子刘振华,现在在浦东开修车厂。”
“谢谢。”林默把周铁柱的档案扫描件存进U盘,“明天上午十点,能陪我去见他吗?”
“我调休。”刘子阳顿了顿,“对了,苏导刚才在群里发消息,说李思远又在跟李红梅聊什么‘历史叙事的多面性’。那家伙最近像块狗皮膏药——”
“先处理周铁柱的事。”林默打断他,“有些遗憾,得趁活着的人还能听见时补上。”
第二天的修车厂飘着机油和铁锈混合的味道。
刘振华五十来岁,手掌像砂纸,见面第一句话是:“我爸临终前攥着块军牌,上面刻着‘赵晓菲’。他说‘没带他回来’,说这话时,眼泪把军牌上的锈都冲开了。”
林默把平板递过去,投影里赵晓菲抱着周铁柱的画面在车间墙上展开。
刘振华的膝盖慢慢弯下去,蹲在地上,额头抵着油腻的工具箱。
他的肩膀抖得像被风吹的芦苇,过了很久才哑着嗓子说:“我爸总说自己是逃兵。可他不知道,当年赵晓菲把他的军牌挂在脖子上,背着他在雪地里走了二十里,直到被美军的炮弹掀翻——”
“他带他回来了。”林默蹲下来,和他平视,“用另一种方式。”
刘振华突然抓住林默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赵晓菲后来呢?我爸的军牌上有他的名字,可档案里查不到这个人!”
林默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他想起投影结束时,赵晓菲把周铁柱的军牌塞进自己领口,然后被爆炸的气浪掀飞——那是1950年11月28日,长津湖战役最激烈的夜。
离开修车厂时,暮色正漫过黄浦江。
林默摸出怀表,表盖内侧不知何时多了道新刻的名字:“赵晓菲”。
字迹很新,像用刀尖刚划上去的,却带着股陈年老锈的味道。
他站在江边,看晚霞把怀表染成血红色。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松枝香,混着一丝若隐若现的军号声——是《送别》的调子,吹到一半又断了,像句没说完的话。
“赵晓菲。”林默对着江风念出这个名字,“你到底在哪?”
怀表在他掌心轻轻一震,表盖上的“赵晓菲”三个字,突然和照片里那个只露半张脸的战士,重叠成了一张年轻的、带着血污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