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资料的台灯在深夜投下暖黄光晕,林默的手指刚从老照片边缘收回,手机便在桌角震动起来。
屏幕亮起的瞬间,他看清来电显示是王建军——三天前刚联系过的抗美援朝老兵王正国的儿子。
林老师,我爸......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哭腔,医生说最多撑不过这星期。
他这两天总抓着我手腕念叨,说最后悔的是松骨峰那场仗撤退时,没在山头上喊一声我们还在
林默的指节在资料册上蜷起,钢笔帽掉在木地板上。
他望着墙上爷爷的旧军装,喉结动了动:我带他去。
真的?王建军吸了吸鼻子,我爸说当年松骨峰的石头缝里埋着半块弹片,他想亲手摸一摸,再对着山谷喊那四个字......
我记下了。林默弯腰捡起钢笔,墨水在资料册边缘洇开个小团,像极了老照片里老太太怀里怀表的弹孔。
他盯着那团墨迹,忽然想起前晚投影里松骨峰的机枪手,牺牲前最后一句话是告诉后来人,我们守住了。
手机提示音打断思绪。
林默点开社交软件,置顶的热搜词条刺得他眯起眼——文物修复师林默被指消费英雄。
点进去是张远航的长文截图,措辞尖锐:传递历史不过是流量游戏,我亲眼见他为拍纪录片翻找烈士遗物,那些带血的布片是能随便曝光的吗?
评论区像炸开的蜂窝。
有网友翻出展馆里举党旗合影的情侣:这算致敬还是摆拍?有学生党敲字:如果真为英雄好,就该让他们安静长眠。最下面一条回复被顶到前排:我爷爷是松骨峰幸存者,林老师帮他找到当年战友的家属,这也叫消费?
苏晚的视频通话弹进来时,林默正把那条支持评论截图存进文件夹。
屏幕里她的眉头皱成小括号:我刚让李红梅联系平台申诉,张远航这篇明显断章取义——
不用。林默把手机转向桌上的摄像机,里面是今早刚录的王正国老人视频。
老人枯瘦的手抚过褪色的军功章,声音像砂纸擦过石板:那年我才十七,抱着机枪蹲在石头后面,炮弹炸得耳朵嗡嗡响......
苏晚的睫毛颤了颤,镜头里的她忽然笑了:我懂了。
你是要把这些真实的声音,比他的口水更响地放出去。
松骨峰的风裹着铁锈味灌进领口时,林默正蹲在山坳里调试录音设备。
苏晚举着无人机在不远处比划角度,李红梅抱着笔记本记录经纬度,发梢沾着草屑:林老师你看,这里的风向和七三年前气象记录吻合,喊叫声应该能传到对面山梁。
再往左边挪半米。苏晚突然喊,当年机枪阵地在那块大石头后面,无人机要拍到石头的弹痕。她转身时摄像机带子勾住灌木,林默伸手去扶,指尖碰到她冰凉的手背——和前晚整理资料时怀表的温度一模一样。
一声轻响。
林默摸向口袋,怀表在掌心烫得惊人。
他背过身翻开表盖,金色涟漪里浮起个戴棉帽的年轻战士,正是松骨峰投影里那个总帮战友补袜子的新兵。
战士的嘴一张一合,林默突然听懂了无声的唇语:替我,应一声。
林老师!李红梅的呼唤把他拽回现实,王建军说他爸今天精神特别好,非要自己挑明天穿的军装。
山脚下的招待所里,王正国老人正坐在靠窗的藤椅上。
他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膝盖上摊着套崭新的军装——是林默托战友从省军区借来的,领章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
你爷爷也打过这一仗吧?老人的手突然攥住林默手腕,指节硬得像松骨峰的石头,我记得那年冬天,雪特别大,我们趴在雪地里三天三夜,枪栓冻得拉不开......
林默的眼眶突然发酸。
他想起爷爷临终前攥着怀表的手,想起从小到大每个除夕夜,爷爷总对着北方的夜空发愣。他没说过多少。他轻声说,但我记得他总把怀表擦得锃亮,表盖内侧刻着松骨峰 1950.11
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
他摸索着从枕头下摸出个布包,层层打开是半块生了锈的弹片:这是从我大腿里取出来的,医生说再偏半寸就伤到动脉。
当时我疼得直咧嘴,班长说留着,等咱们打胜了,拿它给子孙看......
窗外的暮色渐浓时,苏晚抱着笔记本电脑进来:李红梅把航拍素材粗剪了,你看看这个角度——她的话突然卡住,因为看见林默正握着老人的手,两人的影子在地板上叠成一段弯曲的线,像极了松骨峰战壕的走向。
深夜的旅馆房间里,林默坐在窗前。
怀表平摊在床头柜上,表面的金光随着呼吸明灭。
他盯着表盖内侧新出现的字迹——松骨峰的约定已唤醒,喉咙发紧:你们听到了吗?
他还想再喊一次。
金光突然大盛,在墙上投出模糊的影子。
林默看见雪地里的战壕,看见抱着机枪的战士们转头,看见十七岁的王正国把冻硬的馒头掰成两半,塞给身边发抖的新兵。
我们还在!
不知是现实还是投影里的声音撞进耳膜。
林默猛地站起来,怀表地合上,震得床头柜上的茶杯晃出涟漪。
他望着窗外的月色,山影在月光下像沉睡的巨兽,忽然轻声说:明天,我们一起去听听他们的声音。
床头柜的闹钟显示凌晨两点。
隔壁房间传来苏晚压低的说话声:李红梅,无人机电池多备两块,明早五点必须到山脚下......林默摸黑摸到枕头下的弹片,王正国老人的体温还残留在金属表面。
他把弹片和怀表并排摆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像极了松骨峰夜袭时,战士们贴着地面传递的暗号——轻,却震得人心发颤。
窗外的月亮慢慢移到山尖。
林默闭上眼睛,恍惚看见七十三年前的月光也这样照着,照着战壕里年轻的脸,照着冻成冰雕的钢枪,照着他们最后望向祖国的方向。
明天,他想,明天我们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