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博物馆的百叶窗,在林默手背投下细碎的金斑。
他坐在修复室的转椅上,怀表搁在铺着丝绸的工作台上,裂缝里渗出的光比往日更盛,像要把七十年前的雪色都融进去。
昨夜的梦还在眼前晃——二十岁的爷爷裹着旧军装,睫毛上结着冰碴,却笑得比春阳还暖。小默啊,那块怀表,是你赵叔的哥哥牺牲前塞给我的......他摸了摸心口,那里还留着怀表压出的浅痕,烫得像是要把什么烙进骨头里。
该出发了。
七十年前的风雪声突然在耳边炸响。
林默吸了吸鼻子,从抽屉里取出白色棉质手套——那是每次修复一级文物才用的。
他指尖微颤着扣上搭扣,金属环在晨光里闪了闪,像极了松骨峰阵地上弹壳的反光。
最后一次。他对着怀表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
手套裹着的拇指按上表盖凹陷处,那是他反复摩挲出的痕迹。
黑暗来得毫无预兆。
林默踉跄了一步,再睁眼时,鼻尖已经漫进刺骨的冷。
雪粒打在脸上,像撒了把碎冰。
他低头,看见自己穿着肥大的棉军装,衣襟上还沾着暗红的血渍——不是他的血。
前面五步远的地方,爷爷正弓着背,背着个浑身是血的战士往山坳里挪。
那人的右腿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每走一步,雪地上就绽开一朵红梅。
建国!伤员突然咳起来,血沫子溅在爷爷后颈,把我放......放这儿,你......
闭嘴!爷爷吼得嗓子都破了,脚步却更急,赵哥你答应过我,等打完仗要教我修怀表的。
你家小远航还没见过亲爹长啥样呢!
林默的呼吸突然一滞。赵哥?张远航的父亲?
子弹擦着他耳畔飞过,在左侧雪堆里犁出条沟。
爷爷猛地矮下身子,背着人扑进个弹坑。
伤员的头撞在冻土上,疼得直抽气,却还是笑着去摸爷爷的脸:你这小子......比我当年在鸭绿江冰水里扛物资还倔。
那是你教的!爷爷从怀里摸出块黑黢黢的炒面,掰了半块塞进伤员嘴里,自己啃剩下的半块。
炒面硌着牙,混着血,苦得发咸——和林默前几日投影时尝到的滋味分毫不差。
伤员嚼着炒面,手突然探进怀里,摸出块带弹孔的怀表。
表盖内侧的刻痕在雪地里泛着冷光:1950.11 长津湖。
帮我看着。他把怀表塞进爷爷手心,等有人能听懂我们说话......
赵哥!爷爷突然喊得撕心裂肺。
林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弹坑外,三个美军端着枪正往这边移动,枪口的火光像恶魔的眼睛。
爷爷把怀表塞进自己贴胸的衣袋,转身用身体护住伤员。
林默想冲过去,却发现自己的脚像钉在雪里。
子弹穿透棉服的声音闷得人心慌,爷爷后背绽开的血花一朵接一朵,染红了他怀里的人,也染红了那块怀表。
小默......
林默猛地睁眼,额头抵着工作台边缘,疼得倒抽冷气。
怀表掉在地上,在瓷砖上滚出半圈,裂缝里的光暗了下去。
他想抬手去捡,却发现胳膊重得像灌了铅,眼前的修复台、留言墙、苏晚送的那盆绿萝,都在晃成一片模糊的色块。
林默!
熟悉的香风裹着焦急的呼唤扑过来。
苏晚的手托住他后颈,带着体温的掌心贴在他冰凉的额头上:你又用了投影是不是?
上次说过要等赵教授的脑电波监测仪到了再试......她的声音突然哽住,手指摸到他后颈黏糊糊的冷汗,怎么烫成这样?
林默想笑,却只能扯动嘴角。
他望着苏晚发红的眼尾,突然想起松骨峰阵地上,卫生员小丫头给伤员裹绷带时也是这样的眼神——怕哭出来,又拼命忍着。
我想让他们知道......他抓住苏晚的手腕,力气小得像片叶子,有人记得他们。
苏晚的眼泪砸在他手背上,烫得他颤了颤。
她半抱着他往休息间走,路过留言墙时,林默瞥见最底下新贴的便利贴:太奶奶,我在博物馆看到您的名字了,您说的等到春天,我们等到了。
三天后。
《冰雕连的春天》纪录片播放量破千万的提示音,在修复室里响得格外热闹。
李红梅举着平板冲进来,马尾辫甩得像小旗子:林老师!
苏导!
网友自发建了历史记忆工程超话,现在有三十万人在晒家里的老照片和家书!
林默站在展馆大厅的落地窗前,看着门外排起的长队。
穿校服的学生捧着野菊花,白发老人攥着泛黄的信纸,年轻妈妈指着展柜对孩子说这是太爷爷的军章。
阳光穿过人群,在大理石地面铺了条暖金的河。
他们来了。苏晚走到他身边,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
她的眼睛亮得像星子,不是我们在找他们,是他们终于找到回家的路了。
林默低头看掌心里的怀表。
经过三天休养,表身的裂缝里又渗出了微光,比之前更柔和,像老照片里爷爷的笑。
他突然想起投影里赵哥说的话——等有人能听懂我们说话。
原来不是听懂某句话,是听懂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没寄出的家书,没等到的春天。
我不是见证者。他对着玻璃上自己的影子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山,我是承载者。
苏晚转头看他,看见他眼底的雾散了。
那是她认识他三年来,第一次在这个总垂着眼睛修文物的男人脸上,看见这样的光——像松骨峰破晓时的晨光,像长津湖冰面上裂开的第一丝春痕。
要去看看吗?她指了指大厅中央的讲解台。
那里已经围了一圈人,退休教师举着放大镜看展柜,快递小哥把头盔夹在胳膊底下认真听。
林默点头。
他整理了下衬衫领口,往讲解台走。
路过青铜展柜时,余光瞥见道熟悉的身影——张远航站在《松骨峰战役》油画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西装袖口,像是在跟自己较劲。
等林默讲完冰雕连战士临终前在雪地上写的祖国万岁,转身要下台时,有人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
林老师。张远航的声音哑得厉害,眼眶发红,对不起,我之前......误解了你。他从公文包里抽出个牛皮纸信封,这是我爸临终前留给我的家书复印件。
他说......他说当年在战场上,有个战友把怀表塞给了个小战士,让他帮着看住我们的春天
林默接过信封,指尖触到纸张边缘的毛边——像是被反复摩挲过千百次。
他抬头,看见张远航喉结动了动,又说:我之前总觉得历史该,可现在才明白......有些温度,比数据重要。
来得及。林默说,他想起投影里爷爷背着赵哥在雪地奔跑的身影,从现在开始,永远来得及。
张远航走后,苏晚凑过来瞄了眼信封:什么宝贝?
可能是段新的故事。林默把信封收进胸前口袋,那里贴着怀表的温度,关于春天的。
午后的阳光漫过展柜,在抗美援朝文物特展的招牌上跳着金斑。
林默收拾工具时,李红梅抱着个贴着军队旧仓库调拨封条的木箱走进来:刚到的战地文物,赵教授说里面有件老军号,可能和长津湖某支侦察连有关......
林默的手顿了顿。
他望着木箱上斑驳的军绿色漆皮,仿佛听见风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号声——清亮,激昂,带着七十年前的雪色。
他戴上手套,朝木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