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它很重要。”
北忘的声音低沉,将那段混杂着尸臭与米香、严苛与恩情的过往,都收进了这寥寥数语中。
“它连着我与师父,”他嗓音沙哑,每个字都像是从心底艰难挤出,“连着我的来处,我的……根。”
这枚铜铃,便是他在茫茫人世中,唯一能握住的、与那位老人血脉相连的根。
南灵静静听着,始终不曾打断北忘漫长的叙述。她的眼眸映着北忘的侧影,他唇角的苦涩,还有……他眼角那滴将落未落的泪。
看着那滴泪,南灵心头莫名烦躁,伸手替他抹去。
这一抹,让北忘眼中泛起一丝希冀。
“我听不懂什么是牵挂,什么是根,”她说,“但想来是种情绪,会让你的力量不稳。”
北忘望着她。
他想笑,笑她这番牛头不对马嘴的“明白”。那笑意几乎要冲破他紧绷的嘴角,带着苦涩与自嘲。
可更深沉的酸楚与无奈,又让他想哭。哭这世间竟有人如此贴近他心底最深的秘密,却又相隔万里。
然而在这哭笑不得的无奈深处,一丝暖意,如同残雪下挣扎探头的草芽,悄悄萌生。
她本可对他的故事无动于衷,如听一阵风过。也可对他的痛苦视而不见,如看一块石头的风化。
但她没有。她伸手,抹去了他的泪。
对一直独行、背负着过往的北忘而言,仅仅是这份姿态,便足以在这寒夜荒庙中,带来一丝珍贵的暖意。
他不再试图纠正她,也不奢求她能懂得。
寂静重新笼罩破庙,却似乎少了先前的沉重与隔阂,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缓和。
天光渐亮,惊扰了北忘沉湎于往昔的思绪。
他被晨光从一场漫长而沉重的梦境中唤醒。
师父说过,人总要往前看。赶尸人的路更是如此——身后是已然安息或亟待安息的亡魂,身前是未知却必须走下去的漫漫长夜……或是黎明。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掌心那枚破碎的铜铃上。
取出那块柔软的麂皮,他极其细致地擦拭着铃身。每一道纹路,每一处凹凸,甚至嵌入裂缝的每一粒尘埃,都被他轻轻拂去。
动作慢得近乎庄严。
随后,他从行囊中取出一块深蓝粗布。将铜铃置于布中央,层层包裹,最终折成一个方正整齐的小包,郑重地放入怀中,贴在心口。
做完这些,他抬起头,望向南灵。
晨光在她素白衣衫上镀了层清辉,让她看起来更像误入凡尘、随时会随晨雾消散的幻影。
北忘扯出个笑容,有些生硬,有些勉强,但他努力让这笑容显得轻松些、豁达些。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开口,嗓音还带着沙哑,却刻意放缓了语速,“这铃铛随我十几载,风里雨里,也该……歇歇了。”
“歇歇”这个词用在法器上,听着有些奇特。
但这正是北忘此刻最真切的想法——它不再仅是件有灵性的法器,更是个完成了使命、终于能安养天年的老伙伴。
他看向南灵,小心地、带着试探与期盼问道:
“下回,你同我一道去选对新的,可好?”
话音很轻,却如石子投入静湖。
南灵望着他。
她的视线先落在北忘脸上,捕捉到他那个并不自然的“轻松”笑容,而后微微下移,落在他刚刚放入怀中、微微鼓起的位置——
那里妥帖地收着那枚被她判定为“承载高浓度情感信息”且“功能严重受损”的旧铃。
她点了点头,幅度很小,却十分明确。
“好。”
紧接着,她似乎是为解释自己同意这邀约的缘由,迅速补充道:
“挑选合用的器物,很要紧。”
听到她的回答,再见到她认真的点头,北忘心中奇异地被一种“安稳”的情绪填满。
尽管答案依旧冰冷,尽管她的理解仍是隔靴搔痒。
但她答应了。这意味着承诺,意味着应允。
意味着在某个未定的“下回”,他们之间除了共处事件,还会有这样一件看似寻常、却带着人间烟火气的事可以一同去做。
至少,他们有了个“下回”。他……不再独行了。
望着她那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北忘那个原本勉强的笑容,不知不觉间自然了几分,染上了一丝极淡的暖意。
晨光彻底驱散了破庙的昏暗。北忘站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筋骨。他走到庙门口,望着远处渐亮的山峦。
“该动身了。”他回头对南灵说。
南灵依言起身,素白衣裙在晨风中微微飘动。她走到他身边,与他一同望向庙外苏醒的山野。
北忘最后看了眼这座收容了他们一夜的破庙。神像依旧残破,蛛网依旧悬挂,但空气中似乎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迈步走出庙门,南灵静静跟在半步之后。
山路被晨露打湿,踩上去有些滑腻。北忘走得很稳,每一步都踏得扎实。经历了昨夜的倾吐与那个意外的约定,他觉得自己脚步都轻快了些。
南灵依旧沉默,但她的存在不再像以往那般令人感到疏离。有时北忘会稍稍放慢步子,等她跟上;有时她会突然停下,望向林间惊起的飞鸟。
“可是察觉了什么?”北忘第一次见她主动对周遭事物产生反应,不由问道。
南灵摇头:“只是觉得……它们飞起的模样,有些意思。”
北忘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见一群山雀正从树梢跃起,振翅投入晨曦之中。很寻常的景象,但经她这么一说,似乎真多了几分生趣。
“是啊,”他轻声道,“活着总是好的。”
中午时分,他们在溪边歇脚。北忘取出干粮,分给南灵一份。她接过,小口吃着,动作依旧规矩得不像在野外进食。
“再往前翻过两座山,有个小镇。”北忘指着前方,“可以在那里补给些物什。”
南灵点头,忽然问:“你要选什么样的新铃?”
北忘没料到她主动提起这个话题,愣了一下才道:“总要找个合手的。铜质要纯,声音要清越,铃舌的垂坠也要恰到好处。”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那个蓝布包,小心展开。破碎的铜铃在日光下显得格外苍老。
“师父当年选这铃时,说它的声音最能安抚游魂。”北忘指尖轻抚过铃身的裂纹,“他说,赶尸人的铃铛不只是工具,更是对亡者的尊重。”
南灵静静听着,忽然伸手轻轻碰了碰铃身。
“它的震动频率很特别。”她说,“即使破损了,仍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规律。”
北忘有些惊讶:“你能感觉到?”
“能。”南灵收回手,“每一种器物都有其独特的振动。这枚铃的振动……很温暖。”
“温暖”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让北忘心头一动。
他仔细包好铜铃,重新收进怀里:“是啊,它陪了我这么多年,早就有灵性了。”
重新上路时,北忘的心情明显轻松了许多。他甚至哼起了师父生前常哼的小调,那是湘西赶尸人代代相传的安魂曲。
南灵跟在他身后,听着那不成调的哼唱,忽然道:“你的振动也变得平稳了。”
北忘回头看她一眼,笑道:“大概是因为……放下了些东西,又拾起了些东西。”
日落前,他们终于望见了山脚下的镇子。炊烟袅袅升起,在夕阳中织成一片温柔的网。
“今晚可以睡个踏实觉了。”北忘指着镇子说。
南灵望着那片人间烟火,良久,轻轻“嗯”了一声。
下山的路好走许多。北忘不时指给南灵看路边的野花、林间的松鼠,如同一个向导在介绍自己熟悉的家园。南灵依旧话少,但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偶尔还会因为看见什么新奇的东西而微微睁大眼睛。
到达镇口时,天边还剩最后一抹霞光。镇子不大,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旁木屋的窗子里透出温暖的灯光。
“先找家客栈投宿,”北忘说,“明日再去集市看看。”
他领着南灵走进镇子,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小巷。巷子深处有家老客栈,门口的灯笼已经点亮,在暮色中轻轻摇晃。
客栈老板是个满面风霜的老人,见到北忘,眯眼打量片刻,忽然笑道:“是小北道长啊!有些年没见了。”
北忘也笑了:“李老爹还记得我。”
“记得记得!”老人热情地迎他们进门,“还是老规矩?一间清净的上房?”
北忘看了眼身后的南灵,对老人道:“要两间相邻的。”
老人会意地点点头,取了钥匙领他们上楼。楼梯吱呀作响,仿佛在诉说岁月的故事。
房间简朴却干净。北忘放下行囊,推开窗,晚风带着镇上的烟火气拂面而来。
“你歇着,”他对南灵说,“我去打点热水来。”
他下楼时,听见老板正在柜台后哼着小曲——正是他白日里哼过的那首安魂调。
这一夜,北忘睡得很沉。没有噩梦,没有惊醒,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犬吠和更夫的打梆声。
次日清晨,他被镇上的喧嚣唤醒。推开窗,见集市已经摆开,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洗漱完毕,他敲响南灵的房门。她早已起身,正站在窗前望着下面的集市。
“去吃些早点,”北忘说,“然后去选铃铛。”
南灵转身,晨光中她的侧影似乎柔和了些许。她点点头,随他下楼。
客栈大堂里,几个早起的客人在用早饭。见他们下来,老板笑着招呼:“小北道长,还是老样子?”
北忘应了声,领着南灵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不多时,老板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米粥,一碟酱菜,几个馒头。
“这位姑娘是头一回来吧?”老板笑眯眯地问南灵,“咱们镇子小,没什么好东西,但这米粥是用山泉水熬的,清甜着呢!”
南灵看着面前的热粥,又看看北忘,学着他的样子拿起汤匙。
北忘看着她笨拙地舀起一勺粥,小心吹凉,再送入口中,忽然觉得这个清晨格外安宁。
饭后,他们走向集市。北忘边走边给南灵介绍:“打铁铺在街尾,银匠铺在转角,若是要买上好的铜器,得去镇东的老王记……”
南灵默默记着,忽然问:“你会选一个和原来一模一样的吗?”
北忘摇头:“不会。每个铃铛都有自己的性子,强求不得。只要合缘就好。”
集市上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于耳。北忘带着南灵穿过人群,径直走向镇东。老王记的铺子很好认,门口挂着一串铜风铃,在晨风中叮咚作响。
铺主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正在柜台后擦拭铜器。见北忘进来,抬眼打量一番,笑道:“客人想选个铃铛?”
北忘点头:“要赶尸用的铜铃。”
铺主会意,从柜台下取出一个木匣。打开匣盖,里面整齐排列着十余枚铜铃,大小各异,样式不一。
“这些都是新铸的,”铺主说,“客人可以试试音。”
北忘取起一枚,轻轻一摇。铃声清越,在铺子里回荡。
“太脆,”他放下,又取另一枚,“安魂不够沉稳。”
他一一试过,都不太满意。铺主也不急,静静看着他挑选。
北忘又试了试,“没有合适的,等下次吧,你陪我可好?。”
“好。”南灵淡淡的开口。
走出铺子时,阳光正好,照得青石板路泛着光。
他们并肩走在熙攘的集市中,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北忘听着身旁南灵轻缓的脚步声,觉得这条走了无数次的路,今日似乎格外不同。
前路还长,但有了同行之人,再远的山路也不觉得孤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