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如墨。
对于京城的大多数人来说，这只是一个寻常的冬夜。但对于华府而言，今夜的黑暗，却仿佛有了实质的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华太师的书房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一丝一毫的寒意。
唐伯虎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焦躁地来回踱步，他那张一向挂着潇洒不羁笑容的脸，此刻写满了悔恨与自责。
“都怪我！都怪我！”他猛地停下脚步，一拳捶在身旁的博古架上，震得上面的瓷器叮当作响，“我就不该让胜之兄一个人面对宁王！那家伙就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猛虎，胜之兄他……他现在还不知是何等处境！”
坐在主位上的华太?，一夜之间仿佛又老了十岁。他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浑浊的双眼盯着虚空，久久无言。直到唐伯虎发泄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伯虎，坐下。”
“太师，我……”
“坐下！”华太师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你现在这副模样，除了把自己的心搅乱，还能做什么？能救华胜出来吗？”
唐伯虎的身子一僵，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双手抱着头，痛苦地呻吟：“可我们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
“你以为宁王为何独独留下华胜？”华太师放下茶杯，冷冷地问道。
唐伯虎抬起头，茫然道：“因为胜之兄才华惊世，顶撞了他，他要……”
“糊涂！”华太师打断了他，“若只是为了报复，宁王有千百种方法让华胜在宴会上就下不来台，何必多此一举？他留下华胜，是因为华胜对他‘有用’！在他的‘用处’被榨干之前，华胜的性命，比你我都要安全。”
这番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分析，让唐伯虎稍稍冷静下来。他细细回想宴会上发生的一切，从科学赏荷，到流水作业法，再到那石破天惊的下联，以及宁王最后那灼热而贪婪的眼神。
他明白了。宁王看中的，是林小乐那仿佛能点石成金的“格物致知”之学。
“太师的意思是……”
“宁王有求于他。”华太师一字一顿地说道，“所以，他暂时不会有事。但真正的危险，恰恰是在他完成了宁王的要求之后。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宁王这种人，绝不会留下一个知道他太多秘密，又如此才智近妖的人活在世上。”
唐伯虎的心又沉了下去。这简直是从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更深的冰窟。
“那我们该怎么办？”
“等。”华太师的眼中闪过一丝属于老牌政客的精光，“等，并且要做好准备。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去王府门口送死，而是立刻回到你的房间，将你所知道的，关于《百鸟朝凤图》的一切，包括你祖上的传说、那瓶药水的来历、所有你知道的细节，一字不漏地写下来。我们必须弄清楚，宁王到底想要从那幅画里得到什么。”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凝重：“记住，从现在开始，华府上下，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宁王的眼线，恐怕早已遍布我们周围。我们越是平静，华胜就越安全。”
唐伯虎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太师说的是对的。他想起了林小乐被带走前，投给自己的那个眼神——“*别慌，按计划行事*”。
或许，胜之兄早就料到了这一步？
这个念头一起，唐伯虎的心中莫名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他站起身，对着华太师深深一揖：“太师教诲的是，伯虎鲁莽了。我这就去！”
说完，他转身快步离去，背影中少了几分慌乱，多了几分沉毅。
看着他离去的背重，华太师幽幽地叹了口气，目光投向窗外宁王府的方向，喃喃自语：“华胜啊华胜，你究竟是华府的福星，还是……将整个华府拖入万丈深渊的灾星呢？”
……
与华府的愁云惨雾截然不同，宁王府的观星阁顶层，此刻正上演着一出令人啼笑皆非的“科学大戏”。
林小乐俨然一副首席科学家的派头，将宁王派人送来的“实验设备”一一摆开。
“助手！”他对着门外喊了一声。
一名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黑鹰卫推门而入，脸上带着一百个不情愿和一千个看不懂，瓮声瓮气地问道：“何事？”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项目助理兼记录员’。”林小乐指了指桌上的空白册子和毛笔，“我的每一个步骤，每一句话，你都要给我原封不动地记下来。错一个字，我拿你是问。听明白了吗？”
那黑鹰卫的眼角抽了抽，但还是抱拳应道：“……是。”
“很好。项目代号‘凤凰计划’，第一阶段，‘显影溶液成分与特性分析’，现在开始！”林小乐仪式感十足地宣布道。
他首先小心翼翼地拿起那瓶神秘药水，对着烛光晃了晃，煞有介事地在记录册上写下第一行字，并让黑鹰卫抄录：
“实验日志，第一天。观测对象：‘核心试剂A’。物理性状：无色透明液体，流动性接近纯水，无可见沉淀。气味：初闻有柑橘属清香，细嗅之下带有未知植物根茎的微辛气息。初步定性：复合型植物萃取液。”
那黑鹰卫一边抄，一边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冲击。一瓶药水而已，至于搞得这么复杂吗？
接下来，林小乐的表演正式进入高潮。
“第一项测试：金属反应测试。取银针一支，浸入试剂。计时开始！”他将一根银针放入盛有少量药水的碟子中，然后盯着旁边的沙漏。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他取出银针，用全新的丝绸擦拭干净，举到烛光下反复观看。
“记录！”他头也不抬地命令道，“银针表面无腐蚀、无变色。结论：试剂A对惰性金属反应呈中性，稳定性良好，可使用银质器皿进行操作。”
接着是铜针、铁针……每一次，他都走完一套完整的流程，并用一些诸如“微弱的置换反应”、“疑似产生氧化薄膜”之类让黑鹰卫头皮发麻的词汇来描述。
金属测试做完，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林小乐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开始了第二项测试：“有机物反应及酸碱度交叉测试。”
他让黑鹰卫取来一个新鲜鸡蛋，小心地只取蛋清，倒入一个小碗中。
“这是‘蛋白质凝固测试’。”林小乐一本正经地解释道，“通过观察试剂A是否会使蛋清凝固，来判断其是否含有强破坏性的成分。”
他用一根木签，蘸了微不可察的一点药水，滴入蛋清中。
当然，什么也没发生。
“记录！”他高声道，“试剂A与高浓度蛋白质混合后，未发生凝固或变性反应。结论：试-剂-性-情-温-和！这很重要，说明它不会瞬间破坏画卷的纸张纤维！”
那名黑鹰卫握着笔的手都在抖。他感觉自己不像个杀手，倒像个在听天书的学童。
紧接着，蜂蜜、食醋、食盐轮番上阵。
林小乐将它们分别命名为“糖分反应与粘稠度影响测试”、“酸碱中和滴定模拟测试”、“电解质环境稳定性测试”。他一会儿尝尝食醋，皱着眉说“参照物酸度过高”，一会儿又把盐水和药水混合，对着光看半天，嘴里念叨着“溶液清澈，未产生盐析现象”。
一整天下来，林小乐几乎把清单上所有的“耗材”都折腾了一遍，却连画卷的边都没碰一下。那本厚厚的实验日志，倒是被他用各种图表和莫名其妙的结论，写满了七八页。
傍晚时分，黑鹰卫统领再次到来，取走了那本“实验日志”，并送来了丰盛的晚餐。
看着林小乐毫无阶下囚自觉，反而大快朵颐的模样，统领的脸色比锅底还黑。他严重怀疑，这家伙就是以“科研”的名义，来骗吃骗喝、消遣王府的。
然而，当这份实验日志被呈递到宁王的书房时，宁王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他坐在那副巨大的舆图前，一页一页地翻看着那本字迹潦草、内容古怪的册子。黑鹰卫统领站在一旁，将白天的见闻一五一十地作了禀报，言语间充满了不解与质疑。
宁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的目光在“稳定性良好”、“性情温和”、“未产生盐析现象”这些词句上，停留了很久。
许久，他才缓缓合上册子，眼中非但没有怒意，反而闪烁着一种近乎于赞许的光芒。
“你觉得，他是在故弄玄虚？”宁王淡淡地问道。
“属下愚钝，但……确实看不出这些鸡蛋和蜂蜜，与破解图画有何关联。”统领低头道。
“你看不懂，就对了。”宁王站起身，嘴角勾起一抹智珠在握的微笑，“你以为他是在玩？不，他这是在为这件绝世珍品‘负责’！他在用这些你我看来毫无意义的步骤，一步步地试探那瓶神秘药水的‘脾气’。他要确保万无一失，才肯对画卷下手。”
宁王拿起册子，在统领面前晃了晃：“这叫‘严谨’！这叫‘专业’！他越是如此小心翼翼，就越说明他有真才实学，也越说明他看重此事。一个真正的旷世奇才，是不会像那些庸医一样，不知药性就胡乱下药的。”
统领听得一愣一愣的，恍然大悟道：“王爷英明！属下……明白了。这么说，他真的能破解秘密？”
“能不能，七天后便知。”宁王将册子放回桌上，眼中闪烁着期待与狠厉，“传令下去，观星阁的一切供应，标准再提高一倍。他要什么，就给什么。另外，严密监视华府的一举一动。本王倒要看看，这条被我抓在手里的鱼，能翻起多大的浪来。”
“是！”统领恭敬地退下，心中对林小乐的看法，已经从“骗子”，转变成了“高深莫测的怪物”。
夜，再次笼罩了观星阁。
送走了最后一波送夜宵的下人后，林小乐终于获得了片刻的、真正的宁静。
他吹熄了房间里大部分的蜡烛，只留下一根在桌案旁，将光线控制在最小的范围。
白日里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从他脸上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与锐利。
他知道，作秀时间结束，真正的工作，现在才开始。
他没有急着动用那瓶药水。而是先拿起了宁王送来的那块打磨最精细的琉璃——在这个时代，这已经是最顶级的“放大镜”了。
他将琉璃凑到眼前，借着微弱的烛光，开始一寸一寸地，重新审视那幅凤凰图。他的目光，直接锁定在了白天发现的那个“水滴”标记上。
在琉璃的放大之下，那个标记的细节变得清晰起来。它并非一个简单的印记，而是一个由无数个更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凹点组成的图案。这些凹点破坏了宣纸表面的纤维结构，使得这片区域的吸水性，会与其他地方截然不同。
“原来如此……这是一种物理层面的‘引导标记’。”林小乐心中了然，“药水滴在这里，会因为毛细现象，优先被这些凹点吸收，从而控制药水的渗透范围和方向。”
他放下琉璃，从送来的棉布上，小心地抽出了一根最细的棉线。
然后，他将棉线的一端，浸入药水瓶中，让它吸饱了液体。
他屏住呼吸，左手稳稳地扶住画卷，右手捏着棉线的另一端，像一个最精密的外科手术医生，将那湿润的线头，精准无比地，轻轻点在了那个“水滴标记”的正中央。
一滴比露珠还要微小的药水，从棉线上转移到了画纸上。
瞬间，奇妙的化学反应发生了。
那滴药水并没有像普通液体一样散开，而是被那片区域的微小凹点牢牢吸住，迅速渗透了下去。
纸面上，朱红色的凤凰羽毛依旧艳丽，看不出任何变化。
但在烛光的映照下，在那一层薄薄的画纸之下，某种潜藏的东西，被唤醒了。
一点幽蓝色的光芒，如同沉睡千年的萤火虫，悄然亮起。紧接着，那点光芒仿佛有了生命，顺着某种看不见的脉络，开始缓缓延伸，勾勒出几条纤细而复杂的线条。
它们交织在一起，最终形成了一个古朴而神秘的符号，像是一把钥匙，又像是一枚星辰。
林小乐的瞳孔猛地一缩，心脏不争气地加速跳动起来。
尽管他早有预料，但亲眼看到这超越时代认知的一幕，依旧让他感到了巨大的震撼。
他知道，他已经打开了《百鸟朝凤图》秘密的第一扇门。
而这个闪烁着幽蓝光芒的符号，就是通往宝藏，或者说，通往他下一个任务目标的……第一个坐标！
他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露出了一个充满挑战与兴奋的笑容。
“宁王啊宁王，你以为这是个解谜游戏？”他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不，这其实是一场拆弹游戏。而现在，计时器，已经由我启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