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他的思绪又被扯进大唐皇城的记忆里,那是刻在他骨血里的盛世图景。
皇城的朱红城墙足有五丈高,墙面上的龙纹浮雕历经百年风雨仍清晰可辨。
每一块城砖都由匠人精心打磨,缝隙间填着特制的灰浆,严丝合缝得连风都难钻进去。
朱雀门外,护城河水碧波荡漾,岸边的垂柳依依,常有画舫停在河心,传来丝竹与歌声。
城门上的铜钉硕大如碗,鎏金的“朱雀门”匾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门两侧的石狮子威武雄壮,镇住了百年风雨。
每日清晨,朱雀门缓缓开启时。
守城的金吾卫身着明光铠,手持长戟,身姿挺拔如松,目光锐利如鹰。
往来的官员骑着高头大马,衣袂翻飞间,腰间的玉带与金鱼袋晃出细碎的光泽;
百姓们则提着竹篮,或是推着装满货物的车,有序地进出城门。
偶尔有西域来的商队经过,骆驼身上驮着的香料、宝石,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朱雀大街宽得能容八匹马拉车并行,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如玉。
街旁的店铺鳞次栉比,绸缎庄的伙计展开一匹匹绣着云纹、鸾鸟的云锦,色彩艳丽得能映出人影;
珠宝铺的橱窗里,夜明珠、红宝石在烛火下泛着温润光晕,掌柜的拿着放大镜,耐心地给客人讲解宝石的成色;
酒楼的幌子上写着“醉仙楼”“会仙阁”,楼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食客。
店小二端着托盘穿梭其间,高声吆喝着“客官您的酱肘子来喽”,声音清亮得能传到街对面。
到了午后,皇城的集市更是热闹非凡。捏面人的艺人指尖翻飞,很快就捏出活灵活现的小狗、小兔;
吹糖人的小贩用麦芽糖拉出细长的丝,裹成各种可爱的造型,引得孩童们围着叫嚷;
卖糖葫芦的老汉扛着草靶,上面插满红彤彤的糖葫芦,裹着晶莹的糖衣,咬一口又酸又甜。
宫城深处,琉璃瓦顶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飞檐上的铜铃随风轻响。
偶尔能看见宫娥提着食盒,从朱红宫墙后走过,裙裾扫过青石板,留下淡淡的脂粉香。
最难忘的是元宵之夜。那时的皇城成了灯的海洋。
朱雀大街两侧挂满了各式花灯——兔子灯、荷花灯、走马灯,还有匠人特制的“龙凤呈祥”灯。
灯影摇曳间,连空气里都飘着甜香。
孩童们提着自己的小灯笼,在人群中穿梭奔跑,笑声清脆;
情侣们并肩走在桥上,男子会为女子买下一支步摇,女子则将亲手绣的香囊递到男子手中;
文人墨客聚在酒楼里,饮酒赋诗,借着月色与灯影,写下“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的佳句。
那时的风都是暖的,裹着盛世的烟火气,让人觉得这样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
可眼下,烬城里只有刺骨的冷。
这冷不是来自夜风。
而是来自眼前的尸骸、耳边的哀嚎,是那无处不在的“恶”
——它像一张巨大的黑网,把整座城裹得严严实实,连呼吸都带着窒息的沉重。
木灵城的青灰城墙、皇城的朱红宫阙、元宵夜的万千花灯。
此刻都成了扎在心头的刺,越想,心口就越闷得慌。
他猛地抬手,攥住第二壶酒的壶柄,手腕一翻拔开木塞。
酒液在壶中晃荡,映着窗外的火光,像是盛了半壶跳动的火焰。
凌尘仰头饮尽,烈酒入喉时,灼烧感从喉咙窜到心口。
可这点热意,根本驱散不了胸腔里的压抑。
空壶再次砸在桌上,他伸手去够第三壶酒,指尖却顿了顿。
——烛火下,他看见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酒意。
而是因为那股憋在心底的、无处发泄的愤懑。
风又一次撞在窗上,带着更凄厉的哭嚎,凌尘闭上眼,将第三壶酒举到唇边。
任由酒液淹没唇齿,只觉得这烬城的夜,比壶中的烈酒还要苦千百倍。
烈酒的后劲在凌尘体内翻涌,不过片刻,醺意便顺着血脉窜遍四肢百骸。
他只觉得头顶的烛火化作一团模糊的光晕,连窗外的厮杀声都变得遥远而缥缈。
整个人像踩在松软的云絮上,脚步虚浮。
意识更是被一层浓雾裹住,连抬手的力气都带着迟滞。
他垂着眼,睫毛上凝着一层细碎的水汽。
眼眶不知何时红了大半,几滴清泪悬在眼角,沾湿了眼下的细纹,却迟迟未落。
——许是酒意太浓,连落泪都失了力气。
他想抬手拭去,可手臂刚抬起便晃了晃。
最终还是无力地垂回身侧,指节蹭过衣襟时,只摸到一片冰凉的布料。
恍惚间,一股无形的力量拽着他往下沉,径直跌进记忆的洪流里。
先前想起的木灵城青灰城墙、大唐皇城的朱红宫阙,此刻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唯有那些关于人的片段,像被刻在青石上的铭文,愈发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些画面在脑海里翻涌,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他抬手撑着额头,试图理清时间的脉络,可指尖触到的只有滚烫的皮肤。
从大唐皇城离开至今,究竟过了多久?
他皱着眉细数,却只觉得日子像被揉乱的纸团,怎么也展不平。
恍惚间记起离开时皇城的桃花刚落,如今想来,竟已是三个春秋过,快近四年了。
这四年于旁人或许只是弹指一挥间。
可于他这个十八岁的少年而言,却漫长得像熬过了半生。
——尤其是那近三年的沉睡,更是像一道鸿沟,将他与曾经的岁月隔得老远。
那时他躺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意识沉在无边的黑暗中,外界的日升月落、四季更迭都与他无关。
可他心里清楚,心中的那些人一定在等他。
——等他回来教凌云练剑,等他回来给凌瑶带爱吃的桂花糕,等他回来像从前那样,把他们护在身后。
这一等,就是近四年。
“长风和浅羽……定会把他们照顾好的。”
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酒气的含糊,可眼底的忧虑却愈发浓重。
他从不担心弟弟妹妹的起居。
——赵长风心思细,白浅羽温柔又心细,有他们在。
凌云饿不着、凌瑶受不着委屈。
可他揪心的是那份等待的煎熬:
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要在多少个夜里想起哥哥时偷偷抹泪?
一个几岁的姑娘,要对着空荡荡的房间,重复多少遍“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一想到这里,凌尘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他猛地抬手揉着太阳穴,指腹用力按压着酸胀的穴位。
可醉意如附骨之疽,非但没被驱散,反而让眼前的景象更模糊。
——他仿佛看见凌云站在皇城的城门口,踮着脚往远处望;
看见凌瑶抱着他送的布偶,坐在门槛上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