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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透过窗棂,在布满竹简的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斯端坐于案后,身姿比前两日挺拔了许多。连续两日汤药调理与刻意休养,加之灵魂融合带来的剧痛逐渐平息,身体虽仍有些虚软,但精神已清明如洗。他手中捧着一卷《秦律》,目光却并未完全聚焦在竹简那严谨到近乎苛刻的条文上。

他在脑海中反复推演着今日的计划。

记忆融合带来的不仅是知识和情感,更有原主多年养成的行为习惯、语调神态、乃至一些细微的小动作。他需要将这些彻底内化,做到举手投足间,皆是“李斯”,而非一个占据了他躯壳的异世之魂。

“第一步,走出这间寝室。”李斯在心中默念,“以康复的姿态,重新融入吕府舍人的日常。”

他放下竹简,起身。动作间刻意模仿着记忆中李斯那略带楚风、又努力向秦人靠拢的步态——沉稳,不急不躁,每一步都仿佛丈量过,带着文士的矜持与底层攀升者特有的谨慎。

他推开房门,清晨略带寒意的空气扑面而来。庭院中已有仆役在洒扫,见到他出来,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躬身行礼,口称“李舍人”。目光中有关切,有敬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李斯微微颔首,面色平静,目光扫过众人,既不失礼,也不过分热络。这是原主一贯的态度,对下人恩威并施,保持距离。他沿着记忆中的路径,向府中处理公务的“文牍斋”走去。

丞相府邸深邃,廊腰缦回,檐牙高啄。虽是清晨,已可见不少门客、属吏行色匆匆,往来于各院落之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与忙碌,那是权力中心特有的气息。

“李舍人?您大安了?”一个略带惊喜的声音从侧面传来。

李斯转头,见是一个穿着青色深衣,头戴进贤冠的中年文士,面容儒雅,眼神却透着精明。记忆立刻浮现——张沮,与他同为吕不韦门下舍人,负责与各郡县往来文书的初步整理,为人圆滑,善于钻营。

“原来是张兄。”李斯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病后虚弱的笑容,“劳张兄挂心,斯已无大碍,只是身子尚有些乏力。”

他的语调平稳,带着李斯特有的、略微拖长的楚音尾调,同时又努力模仿着秦语的硬朗。这番作态,配上他略显苍白的脸色,倒是天衣无缝。

张沮快步上前,仔细打量了他一下,叹道:“李舍人真是勤勉,病体初愈便来理事。前几日你病倒,那些关于粮赋核算的文书堆积了不少,旁人又不敢轻易接手,可是让主簿大人好生着急。”

李斯心中一动,粮赋核算?这倒是他熟悉且能展现能力的领域。原主本就擅长此道,加上他来自现代,对于数据整理、系统分析有着超越时代的理解。

“分内之事,岂敢因小恙而懈怠。”李斯谦逊了一句,随即看似随意地问道,“不知近日府中可有紧要事务?斯卧病数日,恐有疏漏。”

张沮左右看了看,压低了些声音:“紧要事务倒说不上,只是相国近来似乎对关东诸国的动向尤为关注,命我等加紧搜集整理各国情报。另外……”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宫中赏赐频仍,多是太后遣人送来,相国……似乎并未如往常般欣喜。”

李斯眼神微凝。太后赵姬……赏赐频仍却不见欣喜?这透露出的信息耐人寻味。吕不韦与赵姬的关系,在秦王政年幼时是政治同盟,但随着秦王年岁渐长,这层关系恐怕已变得微妙而危险。尤其是,那个名叫嫪毐的市井之徒,是否已经通过吕不韦的门路,进入了太后的视野?

历史的知识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照亮了这些寻常信息背后隐藏的惊涛骇浪。

“相国深谋远虑,非我等所能揣度。”李斯不动声色地将话题拉回,“我们还是先处理好手头文书要紧。张兄,那些积压的粮赋文书现在何处?”

“都在文牍斋乙字号架上,我已命人单独归置了。”张沮见他无意深谈宫中之事,也便识趣地不再多言,笑道,“李舍人既然来了,想必那些难题很快便能迎刃而解。”

两人又寒暄几句,便各自分开。

李斯走进文牍斋。这是一间极为宽敞的厅堂,四面皆是高及屋顶的木架,上面分门别类堆满了各式竹简、木牍。数十名书吏、舍人正伏案工作,室内只闻竹简翻动与刀笔刻划的沙沙声,气氛肃穆。

他的出现引起了一些轻微的骚动,不少人都抬头看他,目光各异。李斯在吕府门客中,以才干和勤勉着称,但也因出身楚地且性格不算圆融,并非人缘最好之辈。

李斯无视这些目光,径直走向乙字号木架。那里果然堆着数十卷竹简。他随手取下一卷展开,是内史地区某县的去岁粮赋详录,数字繁杂,勾稽关系混乱,显然下面的吏员做事不够精细。

他搬了一部分竹简到自己的固定座位上——一个靠窗的、相对安静的位置。坐下后,他并未立刻开始计算,而是先快速浏览所有竹简的内容,心中默默构建着一个初步的数据模型。

原主擅长筹算,记忆中有许多这个时代先进的计数方法。而李斯则带来了更系统的表格归纳思想和数据关联分析理念。

他取过一枚空白的木牍(比竹简更适合临时计算和绘图),用毛笔在上面画出横纵线条,制成一个简易的表格。然后将竹简上的关键数据——县名、户数、田亩数、应缴粮赋、实缴粮赋、减免情况等,分门别类地填入表格之中。

这个举动引起了他邻座一位老舍人的注意。那老者看着李斯在木牍上画出的整齐方格和填入其中的符号,眼中露出好奇之色。

李斯察觉到了目光,抬头对老者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并未解释。他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手指熟练地摆弄着算筹(一种当时常用的计算工具),结合木牍上的表格,快速进行着核算与比对。

有了表格的归纳,原本杂乱无章的数据立刻变得清晰起来。他很快发现了几个县的数据存在明显的矛盾或错漏之处,并用朱笔在对应的竹简上做了标记。

时间在指尖流逝。当李斯将最后一卷竹简核算完毕,并在木牍上做出总结性记录时,已是日上三竿。

他轻轻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油然而生。这不仅仅是完成工作的成就感,更是一种将现代思维与古代实务成功结合的验证。

“李舍人此法……颇为新颖。”旁边的老舍人终于忍不住开口,指着李斯面前那块画满格子的木牍问道,“不知是何道理?”

李斯心中早有准备,从容答道:“此不过是将繁杂数据分门别类,规整于一处,便于比对查验罢了。姑且称之为‘表格’之法。让陈公见笑了。”

这位陈公,名奭,是府中老人,精于律法,为人还算正直。

陈奭仔细看了看那木牍,若有所思:“分门别类,规整比对……妙啊!如此一来,何处有疑,何处有漏,一目了然。李舍人果然心思缜密。”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文牍斋中,还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几个原本对李斯不甚在意的舍人,也忍不住投来目光,看着那块与众不同的木牍,交头接耳。

李斯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不需要立刻惊天动地,但这种于细微处展现过人之处的方式,最能潜移默化地建立声望。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黑衣、腰佩短剑的府中护卫出现在文牍斋门口,目光扫视一圈,最后落在李斯身上,朗声道:“李舍人,主簿有请。”

主簿,是丞相府中掌管文书档案的高级属官,地位在众舍人之上。

李斯心中微动,面色不变,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对陈奭微微颔首,便随着护卫离开了文牍斋。

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更为幽静的正堂。堂内,一位面容清癯、目光锐利的中年文士正跪坐于主位,案几上堆着更高的竹简。这便是吕府主簿,郑国(非修郑国渠之水工,同名)。

“属下李斯,拜见主簿。”李斯依礼参拜,动作一丝不苟。

郑国放下手中的竹简,抬眼看着李斯,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缓缓道:“听闻你病体初愈,便解决了积压的粮赋难题,还用了种新法子?”

消息传得真快。李斯心中了然,必是那张沮或陈奭禀报的。

“不敢当主簿谬赞。”李斯垂首道,“属下只是尽分内之责。至于那‘表格’之法,不过是偶得拙技,旨在提高效率,便于核查,若主簿觉得有用,属下愿将此法详呈。”

他没有居功,反而主动提出献上方法,姿态放得很低。

郑国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他喜欢能干又不张扬的下属。“嗯,稍后你将此法录下交来。今日唤你,另有要事。”

他拿起案几上的一卷帛书(比竹简更贵重的书写材料),递给李斯:“此乃相国吩咐下来,需草拟的关于‘平准均输’之策的初步构想。相国意图稳定关中物价,保障军民用度。你素来善于筹算,对此可有何见解?”

李斯心中一震。平准均输!这是汉武帝时期桑弘羊才大力推行的经济政策,吕不韦此时竟然就有了类似的构想?果然能权倾一时者,绝非庸碌之辈。

他双手接过帛书,迅速浏览。上面的构想还比较粗糙,主要是设想由官府在丰年收购粮食储存,在歉年或粮价高时抛出,以平抑物价。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直接向吕不韦展示能力的机会!

李斯深吸一口气,大脑飞速运转。他结合原主对秦国经济的了解和现代经济学常识,组织着语言。

“回主簿,”李斯的声音沉稳而清晰,“相国此策,高瞻远瞩,实为安邦定国之良方。属下以为,若要行之有效,需注意以下几点……”

他条分缕析:

“其一,需设专司。可在治粟内史下增设‘平准令’,专职负责各地粮谷的收购、储运、发售事宜。”

“其二,需定标准。根据各郡县历年丰歉及粮价波动,设定收购之‘平价’与发售之‘准价’,避免官吏擅断,牟取私利。”

“其三,需广仓储。除咸阳太仓外,应在各战略要地、交通枢纽广设‘常平仓’,以备不时之需。”

“其四,需通信息。建立快速的信息传递渠道,使中枢能及时掌握各地粮情,以便做出决策。”

每说一点,他都引经据典,结合秦国的实际情况,言之有物,逻辑严密。既展现了卓越的筹算和管理能力,又显示了对秦国律法和行政体系的熟悉。

郑国听着,最初只是随意,渐渐坐直了身体,眼神越来越亮。李斯所言之具体与周全,远超他之前听到的任何建议。

“……此外,”李斯最后补充道,这是他来自现代的关键一击,“此策初期或需投入大量钱帛,看似耗资,然长远观之,物价稳定则民心安,民心安则社稷稳,且通过适时购销,官府或可略有盈余,充实国帑。乃‘知所与,知所取’之道也。”

他将一个单纯的平抑物价政策,提升到了稳定民心、甚至创造利润的高度。

郑国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发出笃笃的声响。堂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鸟鸣。

“善!”郑国终于开口,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大善!李舍人果然名不虚传!此论甚为精当,我会将你的见解,连同这‘表格’之法,一并呈报相国。”

“主簿过誉,此乃属下应为之事。”李斯再次躬身,心中却是一块石头落地。这相府深庭的第一步,他走得还算稳健。

他知道,自己今天这番表现,必然会引起吕不韦的注意。但这正是他想要的。在吕不韦这棵大树还能遮风挡雨时,他需要借助其力量,更快地向上攀爬,接近那个权力的核心。

只是,伴君如伴虎,伴权相亦然。在展现价值的同时,如何不被卷入吕不韦与秦王、与太后之间日益复杂的权力漩涡,将是他接下来面临的最大考验。

从主簿处出来,阳光正好。李斯眯起眼睛,看着廊下光影交错,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在这秦廷之中,那步步惊心却又不得不走的棋局。

他轻轻拂去袖口沾染的一点墨迹,动作优雅而从容,已然带上了几分属于这个时代士大夫的雍容气度。

这相府深庭,他算是真正迈出了第一步。而前方的路,还很长,很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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