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擎天闸”当众验器的巨大成功,如同在冰封的北疆投下了一颗燃烧的巨石,激起的波澜久久未能平息。“匠心都尉”沈逾明的名号,伴随着那铁与火的传奇,迅速传遍边关各镇,甚至隐隐向塞外扩散。军中上下,从杨宗毅老将军到最底层的辅兵,看待沈逾明的目光已彻底不同,那是一种混杂着敬佩、信赖乃至几分狂热崇拜的复杂情绪。工程进度一日千里,再无人敢阳奉阴违,资源调配畅通无阻,整个镇北关的防御强化工程进入了前所未有的高速轨道。
然而,沈逾明并未被这铺天盖地的赞誉和顺境冲昏头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阳光越是炽烈,投下的阴影便越是浓重。那枚冰冷的玄鸟令,如同毒蛇的瞳仁,始终在记忆的暗处闪烁;关城内曾一度喧嚣的流言虽已暂时蛰伏,但其源头未断,恶意未消。对手绝不会坐视他真正将镇北关打造成铜墙铁壁。
果然,就在验器成功后的第五天夜里,沈逾明正在灯下审阅东侧城墙的改造方案,雷豹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闪入房中,脸上带着一丝混合着兴奋与凝重的神色。
“先生,鱼咬钩了!”雷豹压低声音,语气急促。
沈逾明放下炭笔,抬眼望去,灯火在他沉静的眸子里跳跃:“细说。”
“完全按照您的预料!”雷豹语速加快,“我们在西侧那段演示过的、防御看似最为严密,但故意在几处观察死角留下细微‘破绽’的城墙区域,撤去了明哨,只布了最精锐的暗桩。果然,就在一个时辰前,暗桩发现有两个夜行人,身手极佳,利用钩索和我们对地形弱点的‘疏忽’,成功避开了巡逻队,潜行到距离‘擎天闸’核心部件不足二十步的一处残破箭楼阴影里!”
沈逾明眼中寒光一闪:“看清路数了?”
“看清楚了!”雷豹肯定地点头,“行动迅捷如豹,对关城巡逻规律和建筑结构极为熟悉,绝非外来者短时间内能掌握。但他们的潜行技巧和发力方式,又带着明显的北狄‘幽影阁’那种阴狠诡谲的味道,特别是其中一人在借助阴影移动时,用的是一种类似草原狼蹑足潜踪的步法,属下绝不会认错!”
内外勾结!证据确凿!
关城内,果然有地位不低的内鬼,与北狄最神秘的杀手组织“幽影阁”沆瀣一气,目标直指“擎天闸”的核心技术!
“人抓了吗?”沈逾明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按先生事先严令,只是惊走,并未抓捕。”雷豹回答道,“阿成亲自带人做的,制造了一起意外的巡逻队换防,让对方以为行踪暴露,仓促撤离。我们的人远远缀着,确保他们安全逃出关城,看方向,是往北边去了。对方很警惕,途中多次试图反侦察,都被我们的人巧妙避开了。”
“很好。”沈逾明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点缀着几颗寒星的夜空。北地的夜风凛冽,吹动他额前的几缕发丝。“让他们回去。把看到的,带回去。”
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挫败或愤怒,反而浮现出一丝一切尽在掌握的、冷冽的笑意:“他们不是处心积虑想偷吗?不是对我这‘擎天闸’既恨又怕,又垂涎三尺吗?那我就送他们一份……他们梦寐以求的‘厚礼’!”
雷豹精神一振,他知道,先生心中那盘大棋,要落下关键一子了:“先生的意思是?”
“将计就计。”沈逾明走回桌案前,铺开一张全新的、质地精良的宣纸,目光锐利如刀,“雷豹,你立刻去,从我们带来的工匠里,挑选三名手艺最精湛、嘴巴最严、且绝对可靠的老匠人。要那种不仅技术过硬,更懂得‘做旧’,能让新物件看起来饱经岁月风霜的老师傅。”
“先生是要……仿制图纸?”雷豹立刻明白了。
“不。”沈逾明摇头,嘴角的弧度带着一丝残酷的意味,“是创造一份‘图纸’。一份看起来比我们真正使用的‘擎天闸’图纸更加精密、更加复杂、甚至在某些局部显得更加‘巧妙’和‘超前’的图纸。”
他拿起炭笔,开始在宣纸上快速勾勒,线条流畅而精准,仿佛早已胸有成竹:“这份图纸,整体架构要与真品有七分相似,足以迷惑那些并非顶尖工匠的审视者。但在几个最核心、最关键的承力结构、传动比例和材料配比上……”
他的笔尖在几个关键节点重重一顿,画出几个看似微小、却足以致命的偏差:“在这里,埋下陷阱。比如,这个主承重梁的连接角度,偏差一度;这个齿轮的传动比,刻意调整到一个看似效率更高,实则会在高速运转下产生共振、导致崩裂的数值;还有,标注几种特定的、需要混合使用的合金成分,其中一种关键金属的配比,稍微改动一点,让它在平常状态下毫无异常,但在持续承受巨大压力或处于极度严寒时,内部晶格会逐渐脆化,最终……砰!”
他没有说下去,但雷豹已然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这是一份裹着蜜糖的毒药,一份足以让任何依照它来打造“擎天闸”的势力,自食恶果的死亡图纸!北狄若得此图,必定如获至宝,倾力打造,而结果,很可能是在一场关键战役中,他们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利器”从内部崩溃,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妙!太妙了!”雷豹忍不住击节赞叹,“此计若成,无异于在北狄心腹埋下一颗惊雷!先生,此图何名?”
沈逾明放下炭笔,审视着纸上那即将诞生的“杰作”,目光幽深:“便叫它……‘惊鸿’图吧。惊鸿一瞥,似真似幻,诱人深入,终坠深渊。”
他继续吩咐道:“告诉那三位老师傅,不惜工本,选用最好的绢帛或旧宣纸,墨色要模仿经年累月的沉淀感,甚至可以在边缘制造一些轻微的磨损、污渍,但要做得自然,不着痕迹。图纸上的标注,用两种笔迹,一种模仿我的风格,另一种,则模仿一种……更古老、更神秘的笔迹,暗示此图或许另有渊源,增加其可信度。”
“属下明白!”雷豹心领神会,这是要将戏做足,不仅要骗过北狄的工匠,可能还要骗过他们背后可能存在的、对中原古老技艺有所了解的人。
“还有,”沈逾明沉吟片刻,补充道,“在这份‘惊鸿’图的几个极其隐蔽的角落,用我们内部才懂的密语,留下独特的标记。比如,在这个不起眼的装饰纹路里,藏一个反向的‘沈’字标记;在这个看似随意的尺寸标注旁,加一个只有我们自己人才知道含义的特殊符号。将来,若在战场上,或在其他地方,见到与这份图纸特征吻合的仿制‘擎天闸’,我们便能立刻识别,甚至……可以针对其预设的缺陷,制定专门的破解战术,给予致命一击!”
一石二鸟!不仅保护了真正的核心技术,更可能在未来战场上,将敌人的倚仗转化为埋葬他们的坟墓!这份心计,这份狠辣,让雷豹对眼前这位年轻的“匠心都尉”更是敬畏有加。
“先生算无遗策!属下这就去办,定会在三日内,将这份足以乱真的‘惊鸿’图完美炮制出来!”雷豹肃然领命,转身便要离去。
“等等。”沈逾明叫住他,走到书案旁,拿起那本始终带在身边的、顾清辞所着的《北地边城营造见闻札记》,轻轻摩挲着粗糙的封面,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微光,“‘惊鸿’图完成后,我们的‘疏忽’要更自然一些。找个机会,让这份图‘意外’地出现在那内鬼可能接触到的、或者北狄细作容易探查到的地方。记住,要做得像是我们保管不慎,而非故意遗弃。”
“是!属下明白,必会安排得天衣无缝!”雷豹重重点头,身影一晃,便再次融入了门外的黑暗之中。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沈逾明独自站在窗前,远眺北方那无边无际的、仿佛隐藏着无数饿狼的黑暗。他的计划已然铺开,诱饵即将布下。这场没有硝烟的暗战,远比城墙上的明刀明枪更加凶险,考验的是智慧、耐心与决断。
他轻轻翻开那本札记,顾清辞清雅而恳切的字迹映入眼帘,仿佛带着那个远在京城陋巷中的女子特有的宁静与坚韧。这纷繁的阴谋、冰冷的杀局,似乎都在这淡淡的墨香中,被隔离开来。
清辞,再等等。待我扫清这些魑魅魍魉,将这北疆格局搅动……他日归来,定不负……这跨越两世的追寻与懂得。
然而,无论是他还是远在京城的顾清辞,此刻都尚未意识到,那张精心编织的“惊鸿”图,所引动的将不仅仅是北狄的贪念,更将牵扯出隐藏在历史迷雾深处、关乎他身世与这个世界本质的、更加汹涌的暗流。命运的齿轮,正在加速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