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不可追,”李明贞抚着遇翡的侧脸,指腹在那张有着真实触感的脸上轻轻摩挲,“看往后。”
“这或许,”遇翡没躲开李明贞的手,揪着一团被子团成小小一只,“活了完整的一辈子才能真切领悟吧。”
她还没有活到能勘破一切知天命的岁数,没法做到往事不可追,更没法释怀。
“是,年岁越大,对许多事,看得就没那么重了,与此相对的,却是对年轻时的求而不得更加耿耿于怀,”李明贞想起自己,
临死前的那段时间,几乎每日都会想起李长仪相处的那两年。
想着,想着,对死亡这个字眼竟没什么惧怕,更多的是期待,甚至盼着自己能早一些死。
“总会想着,在重来一次时,不留任何遗憾,也总以为自己能做到,其实不能,哪怕是重来一次,有些时刻,也要做选择。”
李明贞语气很是温柔,如同在给遇翡说着哄睡的小话一般,“真正煎熬的,是找你的时刻。”
“安静下来时,我总会心生绝望,却又被迫着告诉自己,再找,再试试,或许明日,就能见到了。”
就这样从新年盼到年末。
遇翡那边却再也没动静,像是不知几时睡着了,那些关于李明贞说的,解释的话,也不知听进去几句。
李明贞并不想深究遇翡究竟是装睡以此来逃避还是累极睡着了,她轻手轻脚从床上起来,披着一件披风走出殿外。
面生的下人正巧端了面过来。
李明贞没让下人进去,自己接了两碗面,端回外间。
这两碗面,一点葱花,一点油花,素的不能再素,放哪儿都会遭训斥的敷衍姿态,半点不像把遇翡当做主人,更像将她当成什么半夜不叫人休息的刻薄东家。
拿着一碗素面在这发脾气。
李明贞浅尝了一口,想看看,遇翡在王府时,究竟过得都是什么样的生活,手艺到底是有多差,才能叫她这么一个好伺候的人评出一句“不大好吃”。
事实却是,那面寡淡到了一个境界,像是清水煮面。
李明贞越吃脸越冷,直到将那一碗面硬生生吃完。
吃完过后,开门,“去把那厨子叫过来。”
临时被管家派遣来守在门口听吩咐的下人躬身领命,没一会儿就带来了一五大三粗的壮汉。
等到李明贞穿戴整齐出来,见那厨子站在院中听吩咐,挥挥手,“赏你的。”
下人像是看懂了她的眼色,搬了张圈椅过来,好叫她能坐下,随后又将面端了过去。
那壮汉不知是赏还是罚,往后退了一步,低着头,“这是,殿下与王妃的,小的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想?”李明贞慢悠悠将手伸进下人送来的铜盆中,不慌不忙地擦干,“殿下说,她想吃素面?”
“还是说,在你心里……”语气在这时陡然变得有些锋利,“殿下只配吃这样一碗素面?”
那厨子当即跪地:“小人不敢,是、是殿下说要吃素面的!”
李明贞笑起,挥挥手,“看着他,把这碗面吃下去,跪到外头,好好想想,这话,究竟该怎么答。”
管家姬福姗姗来迟,来时恰巧听见这话,“王妃,这董二也是府里的老人了,许是伺候得不太合您心意,您大人有大量……”
“他伺候得不合我心意,我自是不会同一个老奴计较,两碗面,我是吃了一碗的,可殿下辛劳,我岂能见她受此委屈?”
“在外操劳一日,回来竟连一碗沾些荤腥的面都吃不上,管家,听闻您是母后派给殿下的,”
李明贞慢条斯理打理着自己的袖子,没看那姬福一眼,甚至于连眼皮子都没多抬一抬。
“难不成,老将军在外征战,回来府中也是如此伺候的?这倒是叫我开了眼,兴许是文臣武将家中规矩不同?殿下是一家之主,王府的天,得老奴敷衍薄待,我这做妻子的,实在是……”
说着,那才被整理好的袖子抹了抹压根不存在的泪。
“还是说,府中账房亏空?”抹过泪后,李明贞将矛头指向了姬福,“明日将账目送来,我好看看,是哪些花销拖累了王府。”
“堂堂亲王,回府时只得一碗素面,说出去,还以为我皇室……”
余下的话,李明贞没说完。
皇室抠搜这样的话嘛,点到即止就可,不必说出来引人话柄。
不知不觉中那帽子越扣越大,拖到了账目身上,姬福思来想去,踹了董二一脚,“恶仆,竟敢如此对待殿下!”
“王妃放心,不说叫他跪上一夜,就冲他这副偷懒的蠢样,跪死过去都不为过!”
“这可担不起,我初入王府,不好担一个薄待老奴的罪名,”李明贞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今日先这样,也乏了。”
言罢,装模作样捶了捶胳膊,方才很是有眼力见儿的下人当即过来,想为她捏肩。
“你叫什么?”李明贞终是好好打量了一下这个十足殷勤的婢女。
入王府前,王府是个什么状况她是打听清楚了的,除了有几个老妇在内院做些杂碎的工作,外院皆是男仆,故而允王府在民间有个“和尚庙”的戏称,连带着遇翡都得了个“好男童”的风评。
那么这个婢女,应当是为她这个“新来的主母”备的。
“回王妃的话,奴婢摘星。”
“摘星揽月,倒是个好名字,”李明贞颔首,“明日你再过来一趟。”
突发奇想,借着一碗面在王府闹了一小通,闹过之后,王府像是更安静了,生怕吵醒新来的主母。
殿门重新关上时,黑暗再度席卷。
李明贞拎着裙摆,走到床前时,遇翡仍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
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只,占据床榻最角落的位置。
李明贞搬开那些边界,安静坐在床边,借着透过来的,微弱的光,注视着遇翡。
她记得,李长仪的睡姿是极板正的,甚至于睡下与醒来都是一副模样。
她还曾为此事怀疑李长仪是否总是一夜未睡,怕自己翻身扰了她。
李长仪却说:“不是,是从小到大都习惯了板板正正,规规矩矩,有意外时,也醒得最快。”
习惯了板板正正的人,如今却改了多年的习惯,学会了保护自己,婴儿一般,将自己抱得生紧。
李明贞伸手过去,轻轻撩动遇翡额角的发丝,“承明二十五年,是这样睡过来的么?”
遇翡没有反应。
落下来的睫羽却是轻微颤动了一下。
“那些不让你睡觉的人,我也让他们尝到了这份滋味,”李明贞自顾自地开口,“知道得太晚了一些,长仪。”
李明贞本不想说起那个破碎的承明二十五年,可遇翡恨她,她总要……想法子找个缺口,又或者,自己破开一个缺口。
她是报了仇,但有什么用呢,长仪受过的苦不会消失,她的长仪也不会再回来。
反倒,更像是一种对自己曾经的无能为力的倾泻。
用其他人的痛苦,来缓解自己的痛苦。
遇翡却在这时,像是将自己抱得更紧了一些。
如同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唯有这样,才能保护那颗心不再受到伤害,才能支撑自己在这个被肆意决定了命运的世界里活下去。
在遇翡身边,李明贞用一个轻柔的,小心的姿态,缓慢躺下。
同她挨着,侧过身,环过她的腰。
遇翡又是颤了一下。
却也只有这个反应。
李明贞说,她为自己报了仇。
黑暗之中,遇翡眨了下被灼得生疼的眼睛。
女子之身,诸多限制,要做什么,才能走到那个程度。
浑浑噩噩的大脑暂时思忖不出李明贞究竟做了什么,但那一定……没那么轻松。
就像此刻,她顶着皇子身份,想要走出一条路,也没那么容易。
大脑如同被人搅得不像话的浆糊,即便这样,还是在努力思考,思考李明贞究竟能用什么样的办法走出那些步,有没有……她能学来的,也能用得上的。
半睡半醒,时间无形中流得飞快,像是躺下没多久便天亮了。
遇翡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一颗脑袋胀痛得厉害,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昨夜究竟是睡了还是没睡。
李明贞已然是坐在梳妆台前梳妆了,“殿下还能再睡上一些时候。”
她梳妆也需要一些时间。
而婚后第二日,循着规矩,她们俩得一齐进宫请安。
遇翡十指交错,坐在床边走神,听见李明贞的话后,应了一声,“清风她们回来了么?”
“回了,内院也多了不少人,我让清风轻舟去安排她们了。”昨夜,她带来的那些陪嫁丫头们都还被困在外院。
姬福老管家尽职尽责,说是要教她们学过王府的规矩才能进内院。
而昨日李明贞和遇翡忙着大婚一事,也顾不上这些。
清风轻舟二人一回来,立马就被排上了事儿。
“你这老管家,倚老卖老得很,倒像是听了姬家的吩咐,想训你。”李明贞将铜镜挪近了些,对镜描眉。
这些事本该也有梳妆婢女来做,奈何吧……
遇翡才起身,衣衫不算整齐,不好叫人进来,李明贞只得自己动手了,在这点上,她倒是习惯,上一世与长仪一起时,也都是这样过来的。
“想选我的人,无非是想要个听话的傀儡,”遇翡扯了下嘴角,“你拉拢的崔氏难不成是慧眼识珠看我能成一代霸主才受你拉拢?”
“姬家常居北地,京都姬府就是个空壳,比起费劲心里教养我,自然是选个顺从懂事的更轻省些,听话乖顺,兴许他们就不必以北地未平做借口,留在苦寒北地吃冷风,母后与姬家……”
遇翡摇了摇头,“姬家若有心,不会将母后独自一人留在京都那么些年,只能说,母后在京,更方便他们在北地做无冕之王罢了,而我母后,看得更多些,也心疼那些可怜的百姓。”
“说她是为了姬家隐忍,倒不如说她是为了北地百姓,姬家在,北地好歹还能有安生的日子,姬家不在,她又回不去,北地无人钳制,恐怕就要让给苍狼国了,敌国之人又岂会将我玉京百姓当做人来看待。”
过去遇翡从未和人说过她眼中姬云深的处境,此刻当着李明贞的面梳理,梳理过后,又发觉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有些事本该看清看透,却在上一世选择放弃所有,当个不管不顾的瞎子,就为争一个眼前人。
想到这,再看今世主动送上门的李明贞,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造化弄人吧。
“过来,”李明贞没接遇翡的话,侧过身同遇翡招手。
遇翡所说那些,她自是最清楚的,但遇翡能将这些关系清清楚楚地梳理出来,叫她有些……
遇翡对这些关系看得明白,在上一世,还是义无反顾做了她的长仪,而她,是她醒悟得太晚太迟。
遇翡揉了两把脸,踩着靴子过去,在李明贞身前坐下,“那摞起的东西什么时候没的?你弄走的?”
李明贞一边为遇翡梳发,一边睁着眼说瞎话:“我可不敢,是你昨夜哭闹,将那些蹬走的。”
“还想问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非要人抱在怀中哄着才安分。”
遇翡:……
“你休要胡言乱语。”
她就没睡沉,究竟是谁越界,她还能不知道?!
李明贞动作娴熟,为遇翡梳出一个发髻,打趣道:“难不成,殿下昨夜是装睡?”
遇翡在镜中扫了李明贞一眼,“闭嘴吧,谁闲的没事装睡,都跟你似的天不亮就起来忙活?”
“入宫请过安后,回来还是歇一歇,省得传出去说我允王府苛待新妇,想来,父皇应当是不会见我的。”
过去找规矩进宫请安,十次都见不上狗爹一次。
再加上昨日婚礼闹得那样隆重,又偷偷给狗爹上了点儿“遇瑾同她交好”的眼药,正是气儿不顺的时候呢。
“母后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你也不必太拘谨。”
“妾身省得,”李明贞含笑行礼,“殿下拳拳爱护之心,妾身也省得。”
遇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