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听雪苑，楚曦尚未坐定，宫中赏赐的旨意便紧随而至。
除了金银绸缎、珠宝古玩这些常规赏赐外，更有一道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恩旨——特许镇国嫡公主楚曦，可于朔望日朝会，列席旁听，以彰其功，以显圣恩。
这道旨意，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瞬间在朝野内外激起千层浪。
女子干政，在本朝虽非绝无仅有，但多为太后、皇后垂帘，或是特封的女官参与内廷事务。
如楚曦这般，以未嫁公主之身，特许列席外朝朔望大朝会，实属罕见，近乎破格！
一时间，各种目光聚焦于镇国公府。
羡慕、嫉妒、审视、揣测、乃至隐晦的敌意，从四面八方涌来。
楚曦跪接旨意，面色平静，心中却如明镜般透彻。
这绝非简单的赏功，而是皇帝将她推至台前，既是对她“忠义”的褒奖，也是一次试探，更是一步将她卷入朝堂漩涡的棋。
或许，皇帝也想借她这把新磨的“刀”，来搅动一下朝中因三皇子倒台而暗流汹涌的局势。
裴寂说得对，她已无法再置身事外。
接下来的几日，听雪苑门庭若市。
各府女眷的拜帖、宫中妃嫔的邀约、乃至一些低阶官员家眷的请安，络绎不绝。
楚曦以伤势未愈、需静心休养为由，一概婉拒，闭门谢客。
她需要时间消化这一切，更需要时间，为即将到来的朝会做准备。
裴寂派人送来的资料极为详尽，不仅包括朝中主要派系、各位皇子的性情势力、重要官员的履历背景，甚至还有他们之间的姻亲关系、门生故旧，以及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
其情报网络之深、之广，令楚曦再次心惊。
她将自己关在书房，日夜研读，结合前世模糊的记忆，努力将那些名字、官职、关系网刻入脑中。
她知道，朝堂之上，一言一行皆关乎生死，稍有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同时，她也没有放下对母亲云氏之事的追查。
她反复翻看那本南疆秘典和母亲留下的其他遗物，试图找到更多线索。
萧承睿临死前的诅咒，如同阴影般萦绕不去。
“南疆妖女”这四个字，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
她必须弄清楚，母亲究竟来自哪里，又与黑巫族有着怎样的关联。
朔望日，清晨。
天色未明，楚曦已起身。
碧桃和另一名心腹丫鬟为她梳妆。
今日她未着公主朝服（因其品级特殊，朝服尚在赶制），而是选了一身庄重而不失雅致的湖蓝色宫装，长发绾成凌云髻，只簪一支赤金点翠衔珠凤钗，略施粉黛，掩去连日疲惫，更显容颜清冷，气质卓然。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不再是那个懵懂温婉的国公府嫡女，也不是那个只知复仇的孤狼。
她的眼中，多了一份沉静，一份锐利，一份属于猎手的耐心。
宫门初开，百官依序而入。
当楚曦的身影出现在金銮殿侧方的珠帘之后时，原本肃穆的大殿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
无数道目光，或好奇，或审视，或不满，或轻蔑，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
她坦然受之，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内众生相。
她看到了站在武将前列、脸色复杂的父亲镇国公；看到了几位皇子各异的神色——太子萧承稷的温和表象下暗藏审视，四皇子萧承煜毫不掩饰的敌意，五皇子萧承烁纯粹的好奇；也看到了文官队列中，那些道貌岸然、心思难测的面孔。
当然，她也看到了那个立于御阶之下，最靠近龙椅的玄色身影。
裴寂。
他今日依旧是一身织金蟒袍，玉带束腰，似乎伤势已无大碍，只是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几分，周身那股阴鸷冷冽的气息，让周遭官员不自觉与他保持着距离。
他并未看向楚曦，仿佛她是否存在，与他毫无干系。
但楚曦知道，他定然知晓她在此处。
皇帝驾到，朝会开始。
起初，一切如常。
各部官员依次出列，奏报政务，从边关军报到各地民情，从漕运水利到科举选士。
楚曦静静聆听，不发一言，如同一个真正的旁观者。
然而，当议题转到关于如何处置三皇子（废庶人萧承睿）余党，以及空缺出来的部分官职人选时，殿内的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而紧张起来。
以吏部尚书为首的部分官员，主张从严从快处置，大力清洗，以儆效尤。
而以都察院左都御史为代表的另一派，则引经据典，强调“法不责众”，主张区分首从，稳定朝局。
双方引经据典，唇枪舌剑，互不相让。
看似是为国事争论，实则背后牵扯着太子党、四皇子党以及其他派系的角力，都试图在这次的权力洗牌中，为自己一方争取最大的利益。
皇帝高坐龙椅，面无表情地听着，偶尔问上一两句，并不轻易表态。
就在争论陷入僵局，殿内一片嘈杂之际，一位白发苍苍、资历极老的御史大夫，忽然将矛头指向了珠帘之后。
“陛下！”老御史颤巍巍出列，声音洪亮，“老臣以为，三皇子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固然罪有应得。然，镇国公主虽揭发有功，但其母云氏，出身不明，与南疆牵扯甚深！如今公主列席朝会，参与国政，老臣恐……恐非社稷之福！女子干政，已违祖制，若再与异域邪术有所牵连，岂非动摇国本？恳请陛下明察，收回成命，令公主安心于内苑，方为正理！”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这已不仅仅是针对楚曦列席朝会，更是直指她血脉不清，暗藏祸心！
其言辞之尖锐，用心之险恶，令人心惊！
不少官员闻言，纷纷露出赞同或若有所思的神色。
显然，对楚曦破格列席朝会不满者，大有人在。
镇国公脸色一变，想要出列辩解，却被身边同僚暗暗拉住。
珠帘之后，楚曦袖中的手微微攥紧，但面色依旧平静。
她早就料到会有人借此发难，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直接。
她目光微抬，看向御阶下的裴寂。
他依旧垂眸而立，仿佛置身事外。
就在皇帝眉头微蹙，尚未开口之时，一个清冷而坚定的声音，自珠帘后响起，清晰地传遍大殿：
“这位老大人。”
楚曦缓缓起身，并未走出珠帘，但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您口口声声言及祖制，言及社稷之福。敢问老大人，祖制可曾规定，女子便不能忠君爱国？可曾规定，血脉来源不明者，便注定心怀叵测？”
她语气平缓，却字字如刀：“三皇子勾结南疆妖人，行‘幽冥引’邪术，意图祸乱宫闱，动摇国本，证据确凿，陛下圣心独断，已将其明正典刑。本宫蒙陛下信任，侥幸窥破其奸计，揭露其恶行，不敢言功，只求问心无愧。”
她话锋一转，直指核心：“如今妖邪已除，元凶已伏法。老大人不去思量如何肃清余毒，整饬朝纲，反倒在此苛责揭发之人，质疑陛下圣裁，甚至以莫须有之罪名，攻讦功臣之后。此举，究竟是秉持公心，为国为民，还是……另有所图，欲盖弥彰？”
她最后一句，声音陡然转厉，凤眸透过珠帘，锐利地射向那名老御史！
那老御史被她问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气得胡子直抖：“你……你强词夺理！老臣一片忠心……”
“忠心？”楚曦冷笑一声，打断他，“若真是忠心，便该如陛下一般，明辨是非，赏罚分明！而非在此混淆视听，行党同伐异之举！本宫是否堪当列席，自有陛下圣裁！本宫母族是否清白，亦非你空口白牙便可定论！”
她对着龙椅方向，深深一礼：“陛下明鉴！臣女身受皇恩，唯知忠君报国，不敢有丝毫懈怠。若因臣女之故，引得朝堂非议，臣女愿即刻退回内苑，不再踏足朝堂半步！然，臣女亦请陛下，彻查今日妄言构陷、扰乱朝纲者，其心何在！”
一番话语，不卑不亢，有理有据，既表明了忠心和服从，又将“构陷功臣”、“扰乱朝纲”的大帽子反扣了回去，更是以退为进，将最终的决定权交还皇帝，逼其表态！
殿内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位年轻公主的锋芒与急智所震惊。
她不仅没有在指责下慌乱，反而步步紧逼，反客为主！
那老御史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在皇帝逐渐冰冷的目光注视下，终究没敢再开口。
皇帝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殿下神色各异的臣子，最终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镇国公主忠勇可嘉，揭发逆谋有功，特许列席朝会，乃朕之意。此事，不必再议。”
他一锤定音，驳回了那老御史的攻讦。
随即，他目光转向那老御史，语气转冷：“王御史年事已高，言语昏聩，不堪御史之任。即日起，致仕还乡吧。”
轻描淡写一句话，便罢黜了一位三朝老臣！
众人心中凛然，再次深刻感受到皇权的冷酷，也明白了皇帝维护楚曦的决心（或至少是维护他自己权威的决心）。
“退朝！”皇帝不再多言，起身离去。
朝会散去，百官心思各异地退出金銮殿。
楚曦依旧站在珠帘之后，看着那些或敬畏、或忌惮、或怨恨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
她知道，今日只是开始。
她在这腥风血雨的朝堂上，踏出了第一步。
往后的路，只会更加艰难。
当她最后走出大殿时，裴寂正站在不远处的汉白玉栏杆旁，似乎是在等人。
他看着她走近，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凤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赞赏。
“反应尚可。”他淡淡说了一句，随即转身，与她擦肩而过，玄色蟒袍的衣角在晨风中拂过一道冷冽的弧度。
楚曦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抿唇。
初立朝堂，第一局，她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