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坑深处的黑暗,是那种吞噬一切光线的、具有实质重量的浓稠墨色。空气凝滞、潮湿,带着一股混合着岩石粉尘、陈旧铁锈、隐约硫磺以及某种深层土壤腐败的复杂气味,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要耗费额外的力气。唯有清心带来的那一小截粗劣的牛油蜡烛,被她稳稳地插在坑道壁一个天然形成的、浅浅的石质凹槽里,豆大的昏黄火苗在几乎感觉不到的微弱气流中拼命摇曳、挣扎,投射出的光芒微弱得可怜,仅仅能照亮方圆几步之地,将围拢在旁的四人身影拉扯、扭曲成巨大而诡异的阴影,投在嶙峋粗糙、布满凿痕与水渍的岩壁上,如同困于地底的绝望魂灵在无声狂舞。
清心将依旧昏迷不醒的周安小心翼翼地从自己背上卸下,平放在岩洞角落一处相对最为平坦、被她迅速清理干净并铺上了一张从药箱底层取出的、略显陈旧却完整防水的油布的地面上。她的动作没有因为环境的恶劣而有丝毫迟滞或敷衍,反而更加专注、迅捷。烛光在她冷静近乎漠然的脸上跳跃,映照出她紧抿的唇线和微蹙的眉心,额角与鼻翼两侧,在完成了初步固定后,再次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反射着微光的汗珠,显露出这连续的高强度救治,对她而言也绝非轻松。
林锦棠几乎是瘫软在冰冷刺骨的岩石地面上,身体如同被彻底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觉得艰难无比,只有不受控制的细微颤抖,昭示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她的目光,如同被钉住一般,死死追随着清心的每一个动作,看着她如同变戏法般,又从那个看似不大的皮质药箱里,取出更多不同的瓷瓶、药罐,以及一套更为纤细、闪着幽冷银光的特殊金针。她看着清心再次解开刚刚包扎好的绷带,用某种气味清冽刺鼻的药水,极其小心地重新清洗伤口周围,剔除掉更细微的坏死组织,敷上颜色、气味各异的药粉和药膏,动作精准得如同最精密的器械。最后,那几根细若牛毛的金针,在烛光下划过微不可察的寒芒,被清心以独特的手法,缓缓刺入周安头顶的“百会”、“神庭”,以及胸腹间的“膻中”、“气海”等数处生死大穴。周安那原本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的气息,似乎因此而稍稍凝实、平稳了一线,但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依旧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青灰死气,嘴唇干裂紫绀,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我已竭尽所能,眼下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清心终于直起身,因长时间保持蹲姿而略显僵硬地活动了一下腰背,随即毫不犹豫地吹熄了那截燃烧近半的蜡烛。瞬间,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如同巨兽合拢了嘴巴,将一切吞噬,只剩下声音在空旷的坑道中产生轻微的回响。“‘幽魂散’的毒性极为刁钻阴狠,我已用‘锁元金针’配合‘镇毒散’,暂时将其强行禁锢在他的肝经与心脉交汇的‘渊腋’、‘期门’附近。此法险峻,如同筑堤拦洪,可保七日之内,毒性不会扩散肆虐,但也因此阻断了部分气血正常运行,使他无法自行苏醒排毒。” 她的声音在黑暗中清晰而冷静,不带丝毫感情色彩,只是陈述事实,“他本就失血过多,几近枯竭,五脏六腑皆受震荡损伤,如今全凭他自身一口顽强的先天元气,以及我方才喂服的‘护心保元丹’在勉强维系。记住,你们只有七日时间。若七日之内,无法得到以‘七日断魂草’为主药配制的独门解药,毒性便会积累到极致,悍然冲破封锁,届时……毒火攻心,经脉尽断,便是大罗金仙降世,也回天乏术了。”
“七日断魂草?” 林虎的声音立刻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仿佛火山即将喷发前的急切与决绝,“这东西生长在何处?告诉我!我去取来!” 他的拳头在黑暗中攥得咯咯作响。
清心沉默了片刻,只有她细微的呼吸声表明她在组织语言。这短暂的沉默,让黑暗中的压力骤增。“‘七日断魂草’……并非《本草纲目》所载的寻常草药,它只生长于天地间至阴至寒、且需有地底阴脉毒瘴常年蕴育的绝险死地。性喜阴秽,伴毒物而生,其状诡异,叶片呈幽蓝色,上有七点如同泪痕的暗斑。” 她语速不快,确保每个字都清晰传入林虎耳中,“据我所知,离此最近的一处,可能生长有此物的地方,是位于西北方向,直线距离约百里之外的‘鬼哭涧’。此涧深不见底,两侧悬崖峭壁如刀削斧劈,猿猴难攀。涧底终年弥漫着五彩斑斓的蚀骨毒瘴,非特制避毒丹药与内功护体不可久留。且其中毒虫遍布,不乏罕见异种,凶猛异常。寻常人莫说进去寻找药草,便是靠近涧口,吸入几口瘴气,都可能立时毙命。堪称十死无生的绝地。”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重,“而且……此草极为娇贵特殊,采摘时,需用特制的玄金剪刀,于日出前一刻,精准断其根茎,绝不可用手或寻常金属触碰,否则其本身蕴含的阴寒剧毒会瞬间顺接触之物反噬,侵入人体。采摘下来后,必须立刻放入寒玉打造的药盒之中封存,方能保住其药性不失。并且,从采摘到入药炼制,必须在十二个时辰之内完成,超过时限,药性便会急速流失,化为无用枯草。”
百里之外!鬼哭涧!蚀骨毒瘴!玄金剪刀!寒玉药盒!十二时辰限制!
这一个个冰冷而苛刻的条件,如同接连砸下的冰山,将刚刚从清心话语中捕捉到的那一丝微弱希望,瞬间冻结、碾碎,几乎令人窒息。
“就算那是刀山火海,是九幽地狱,我也一定要去!” 林虎的声音在黑暗中炸响,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的犹豫与退缩,只有一种破釜沉舟、一往无前的决绝,“告诉我具体方位!画出路径图!告诉我如何规避毒瘴,如何辨认那草,如何采摘!其他的,我自己想办法!”
“虎子哥!不可!” 林锦棠失声喊道,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和哭腔,在黑暗中徒劳地向着林虎声音传来的方向伸出手,却只抓到一片虚无的冰冷空气,“那地方……听着就……太危险了!你一个人去,万一……你让我如何……如何向大伯大娘交代?我们不能……不能再失去你了!”
“棠妹!” 林虎猛地打断她,他的声音在绝对的黑暗中,异常地沉稳、有力,仿佛磐石,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你听我说!周叔……他是为了救你,也是为了救我,才落得如此地步!若非他推开你,此刻躺在这里生死不明的就是你!这份恩情,这份债,我林虎不能不还!只要还有一线希望能救回周叔,别说区区一个鬼哭涧,就是真正的阎罗殿,十八层地狱,我也要闯进去,把救命的药带回来!你留在这里,守好周叔,保存体力,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
清心似乎早已预料到林虎会是如此反应,她并未劝阻,只是快速而清晰地接话:“鬼哭涧的具体方位、内部地形、可能的安全路径、毒瘴分布的规律以及大致的规避之法,我稍后会在外面详细绘制、解说于你。辨认‘七日断魂草’的图谱我也会一并画出。采摘所需的玄金剪刀,我或许能想办法弄到,但寒玉药盒……此物珍贵罕见,我一时也无法提供,你需要自己另寻他法,或者……赌一把,找到后以最快速度带回。” 她话锋一转,语气严肃,“但在你出发之前,你们必须确保此地的绝对安全,清理掉所有可能引来追踪的痕迹。并且……林姑娘,” 她转向林锦棠的方向,“你的身体同样至关重要,必须尽快调理恢复,哪怕只能恢复一两分力气。公主殿下有口信让我带给你。”
林锦棠闻言,精神猛地一振,强撑着虚软的身体,努力坐得更直一些,仿佛这样能更清晰地接收来自那位尊贵殿下的讯息:“殿下……有何吩咐?锦棠谨听。”
“殿下让我转告你:漕运一案,牵扯之广、根基之深,远超你我想象。你拼死带回的证据,虽已呈递御前,但在朝堂之上,依旧阻力重重,暗流汹涌。那些幕后之人,绝不会坐以待毙,其反扑之势,恐怕会比预想的更加猛烈、更加不择手段。殿下让你务必、务必隐匿好行踪,保重自身安危,这不仅是为你自己,更是为了将来能在关键时刻,给予对方致命一击。待周管事伤势稳定,脱离危险之后,殿下会亲自安排,将你们转移至一个绝对安全,无人能查知的地方。” 清心的声音在黑暗中压低,带着一种秘而不宣的郑重,“另外……殿下特意叮嘱,让你静下心来,仔细回想。除了你已交出的那些账册副本和往来密信,在你之前秘密调查漕运一案的过程中,是否还曾接触过其他……看似不起眼,但可能掌握着更关键线索的人物?或者,是否在无意中,听到过某些……看似是闲谈碎语、酒后失言,但其内容却可能隐隐指向更高层级、更核心人物的只言片语?任何一点蛛丝马迹,任何可能被忽略的细节,在此刻,都可能成为打破僵局、撬动全局的关键支点。”
林锦棠陷入了沉默,在这片剥夺了视觉的绝对黑暗里,她的其他感官仿佛变得格外敏锐。脑海中,如同走马灯般,飞速闪回那段在运河两岸、在各个码头仓场、在伪装身份与人周旋的、危机四伏的暗访岁月。无数张或贪婪、或惶恐、或谄媚、或麻木的面孔;无数段或是在酒肆、或是在船舱、或是在深夜街角听到的、看似毫无关联的对话;无数个曾经被她因专注于核心证据而暂时搁置、未曾深究的细微疑点……此刻都如同沉渣泛起,疯狂地碰撞、交织、筛选。“我……需要时间……需要绝对安静……仔细地……想一想。” 她最终喃喃说道,声音因思维的剧烈活动而有些飘忽。
“好。你慢慢想,沉下心来,不要放过任何一点可能的线索,无论它当时看起来多么微不足道。” 清心的语气带着一丝鼓励,随即,黑暗中传来她摸索的声音,接着是几个油纸包被放在岩石上的轻微响动。“这里是一些耐储存的干粮饼子和风干肉脯,省着点用,大概够你们支撑三五日。饮水,顺着这条主巷道继续向内,大约两百步后,能听到水声,左侧岩壁有缝隙,地下暗河在此渗出,形成一个小水洼,水质尚可,但务必烧开煮沸之后再饮用,以防万一。我会尽量在五日之内返回这里,一方面带来外面的最新风声和殿下的进一步指示,另一方面,也为林护卫准备好更为详尽的鬼哭涧路径图,以及……我所能弄到的避毒丹药和一些可能用到的装备。”
她站起身,衣料摩擦发出窸窣声响:“我不能再停留了。林护卫,你随我出去一趟,趁现在天色未明,我将所知的一切,详细告知于你。林姑娘,” 她的声音转向林锦棠,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嘱托,“此地……就暂时交给你了。万事……务必小心谨慎。”
林虎沉默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移动,跟着清心细微的脚步声,向着洞口那微弱的光亮来源处走去。
矿坑深处,重新被无边无际的、令人心悸的寂静与黑暗彻底笼罩。只剩下周安那微弱得如同游丝、每一次呼吸都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的艰难喘息声,以及不知从何处岩缝渗透、持续滴落在下方水洼中的清脆水声——滴答,滴答,滴答——在这死寂空旷的地底世界里,被无限放大,一声声,一下下,清晰地敲打在幸存者的耳膜上,也敲打在她们紧绷欲断的心弦上,更衬得这方寸之间的压抑与绝望。
林锦棠在黑暗中摸索着,艰难地爬到周安身边,伸出冰冷颤抖的手,再次紧紧握住老人那只冰凉、粗糙、布满老茧和岁月痕迹的手。温热的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她苍白消瘦的脸颊滑落,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也滴在身下冰冷坚硬的岩石上。但这一次,那汹涌的泪水里,除了无法排遣的深切悲伤,更多的,是一种被残酷命运逼到悬崖绝境后,从骨髓深处挣扎着生出的、混杂着绝望与渺茫希望的、无比顽强的求生意志。
“周叔……你听见了吗?清心姑娘说……有希望了……有药可以解你身上的毒……” 她将脸颊轻轻贴在老人冰冷的手背上,如同幼时寻求安慰一般,低声地、一遍遍地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既像是在安慰昏迷不醒的忠仆,更像是在为自己濒临崩溃的信念注入力量,“虎子哥……他去了……他去为你找解药了……他那么厉害……一定能找到,一定能平安回来的……你会好起来的……你一定……要撑住啊……”
“殿下……还在等着我们……那些喝民血、食国禄的蠹虫……还没有被揪出来……还没有得到他们应有的报应……我们……都不能放弃……绝对不能……”
黑暗中,她用力睁大了眼睛,尽管眼前只有一片永恒的、令人窒息的漆黑,但她的脑海之中,却仿佛点燃了一盏风暴中的孤灯,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与专注,疯狂地回溯、梳理、审视着过往经历的一切。那些曾经模糊的人影,那些当时未曾深究的交谈,那些看似无关紧要却被直觉标记过的细节……如同散落的珍珠,被她试图用一根名为“线索”的细线,一一串联起来。她知道,她必须想起来,必须找到那把可能隐藏在所有表象之下、能够打破目前僵局、甚至直指核心的、至关重要的钥匙。
地底暗河在无人知晓的深处不知疲倦地汩汩流淌,那微弱的水声,既带来了维系生命的一线生机,也带来了更加沉重如山的责任与更加凶险莫测的前路。七日之期,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于顶,滴答作响的每一秒都在逼近。而那条通往百里之外、名为“鬼哭涧”的死亡之路,注定将由鲜血、勇气与绝望铺就,每一步,都可能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