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数日的秋雨终于暂歇,天空如同被水洗过一般,呈现出一种清透而高远的湛蓝色。翰林院庭院内的青石地面积水未干,像一面面破碎的镜子,零零落落地倒映着疏朗的云影和飞檐的一角,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与落叶腐败混合的清新气息。林锦棠刚将那份关于春闱事宜、耗费她数个夜晚心血的条陈工工整整地誊写了一份副本,小心纳入标注清晰的档案匣中,便见一位面生、举止却颇为沉稳的小书吏悄步寻来,恭敬地递上一张素雅的花笺。那花笺是上好的洒金宣,带着淡淡的兰草清香。
“林修撰,陈老大人吩咐,请您散值后,若有闲暇,可往西苑听雪亭一叙。”小书吏声音不高,语气却十分郑重。
林锦棠接过花笺,指尖触及微凉的纸面,只见上面只有寥寥十数字:“听雪亭烹茶候君,盼晤。望之。” 墨迹清癯瘦硬,正是陈望之那独具风骨的笔迹。听雪亭……她心中微微一怔。此地并非翰林院官署范围,而是位于皇城西苑一处极为僻静的角落,临水而建,四周遍植梅树,素来是那些不慕荣利、性喜清静的文臣学士们,于冬日赏雪、平素煮茶论道、挥毫唱和的雅集之所,远离朝堂喧嚣。陈望之选择此地相邀,其意不言自明——这绝非官场上的正式召见或公务应对,而是一次私下的、带有浓厚文人雅集性质的会面,超越了品级与职司。
林锦棠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丛生。陈望之此举,究竟是何深意?是出于前辈对后学单纯的欣赏与提携,欲在学问上加以指点?还是代表着某种潜藏在清流表象之下的势力,借此机会进行更深入的试探?金殿之上,他于千钧一发之际挺身而出,以毕生清誉作保,那份恩情,重如山岳;然而,如今这私下、甚至带着几分隐秘的相邀,是福是祸,是机遇还是陷阱,却如同笼罩在薄雾之中,难以真切预料。她反复思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花笺的边缘,最终,心绪渐平——无论如何揣测,唯有以不变应万变,持守本心,以纯粹的晚辈之礼相见,方是正道。
“有劳足下通传。”林锦棠面色平静无波,声音温和却带着疏离的客气,“请回禀陈老,锦棠散值后,必准时前往叨扰。”
整个下午,她虽依旧端坐于值房之内,手持朱笔,对着摊开的典籍,但心神却难以如同往日般完全沉浸。窗外的鸟鸣,同僚偶尔的低语,甚至书页翻动的轻响,都似乎被放大了数倍,搅动着她的心绪。她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文字,但那“听雪亭”三字,却如同有了生命般,在她脑海中盘旋不去。
终于,散值的钟声悠悠敲响,沉稳而悠长,回荡在暮色渐起的宫苑之间。林锦棠仔细整理好略显褶皱的青色官袍,抚平衣角,并未与赵文渊等同年结伴而行,而是独自一人,沿着宫墙下那条少人行走的夹道,缓步向西苑走去。秋日黄昏,夕阳的余晖奋力穿透稀薄的云层,给巍峨肃穆的朱红宫墙与琉璃瓦顶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色,却终究难掩这深宫禁苑骨子里透出的、日益深重的寒意。绕过几处殿阁,穿过一片已见凋零、满是枯荷残梗的宽阔池塘,远远地,便望见一座小巧玲珑的亭子翼然临于水畔,白墙黑瓦,飞檐翘角,正是听雪亭。亭子四周,疏疏落落地立着几株虬枝盘曲的老梅树,此时虽无皑皑白雪覆盖,亦无暗香浮动的梅花,但在萧瑟的秋景中,自有一股洗尽铅华、遗世独立的清幽意境,确是个摒绝尘扰、倾心交谈的好去处。
亭中已有二人。主位石凳上,陈望之身着半旧的深青色直裰,外罩一件看似朴素、实则用料讲究的玄色暗纹棉披风,正手持一本边角磨损、纸页泛黄的书卷,与身旁一位背对着林锦棠走来方向、身着月白襕衫的中年文士低声交谈。那文士身形清癯挺拔,仅一个从容安坐的背影,便透着一股渊渟岳峙、深不可测的沉静气度,仿佛与这亭、这水、这秋色浑然一体。
林锦棠整了整本已十分齐整的衣冠,在亭外三五步远的石阶下便停下脚步,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晚辈谒见长辈之礼,声音清朗而不失恭谨:“晚辈林锦棠,拜见陈老大人。”
陈望之闻声抬起头,放下手中书卷,那张布满皱纹、却精神矍铄的脸上露出温和而真切的笑容,虚抬了抬手,语气带着长者特有的慈和:“不必多礼,不必拘束,快进来吧。秋深露重,亭内备了热茶,正好驱驱寒气。”
林锦棠这才道了声“谢老大人”,方敢举步迈入亭中。走得近了,她才得以看清那位月白襕衫文士的容貌。此人约莫四十许年纪,面容清雅俊朗,额角宽广,下颌留着三绺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长须,眼神澄澈如秋水,却又深邃得仿佛能洞悉人心,此刻正含笑看着她,目光中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审度与探究,却并无寻常官员眼中的算计与恶意,反而有一种属于学者的纯粹与温和。
“锦棠,来,到近前来。”陈望之笑着招手,指着那位文士,语气郑重地为她引见,“这位是白鹿书院的山长,苏文衍苏先生。文衍兄学问精深,于程朱理学一道尤有建树,海内共仰,平日潜心学问,难得入京一趟,今日恰逢其会,亦是你的缘分。”
白鹿书院!天下四大书院之首,执士林之牛耳!其山长苏文衍之名,林锦棠可谓是如雷贯耳,乃是当今理学界泰山北斗般的人物,道德文章皆为世所重,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其影响力无形却巨大。然而他性情淡泊,极少涉足京城这名利纷扰之地,是真正的清流领袖、学界楷模。她心中剧震,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块巨石,连忙再次整理衣袖,深深一揖及地,语气充满了由衷的敬仰:“学生林锦棠,久仰苏山长大名,仰之如北斗,今日得蒙前辈召见,实乃三生有幸!”
苏文衍并未端坐受礼,而是自然而然地起身,微微欠身还了半礼,姿态谦冲,声音温润如玉,令人如沐春风:“林修撰太过客气了。老夫僻处江南,孤陋寡闻,然亦听闻京师有位年轻修撰,不惧权贵之焰,勇于揭弊,更难得的是,心系教化根本,于细微处见精神。今日一见,果然风姿清朗,神莹内敛,名不虚传。”他话语平和恳切,却直接点出了“心系教化”四字,仿佛对她暗中资助青石村书塾之事有所知晓,这让林锦棠心中不由一动,暗忖消息传播之速,亦或是对方关注之深。
三人重新落座。亭中古朴的石桌上,摆放着一套看似寻常、实则韵味十足的紫砂茶具,旁边一只红泥小炉正燃着炭火,其上坐着的铜壶嘴里吐出袅袅白汽,水将沸未沸,茶香尚未弥漫,却已营造出一种宁静温馨的氛围。陈望之亲自执壶,先用热水烫过茶杯,然后手法娴熟、不急不躁地为三人斟上初沸的泉水冲泡的清茶,动作舒缓从容,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沧桑、看透世情变幻后的通达与平静。
“今日请锦棠你来,别无他事,切勿紧张。”陈望之将一盏澄碧清澈、香气清远的热茶轻轻推至林锦棠面前,语气愈发温和,“只是文衍兄近日整理书院旧藏,偶得一批前朝几家着名书院的孤本教案手札,其中颇多涉及蒙学启智之法,理念新颖,不落窠臼。老夫拜读之后,心有所感,想起你前番所上礼部条陈中,于科举取士之革新、蒙学根基之夯实,亦有些不同于流俗的见解。故而贸然相邀,盼你一同品鉴探讨,也听听你们年轻一辈对这些问题的真实想法,或可碰撞出些新的火花。”
原来是为学问而来。林锦棠心下稍安,又因对方提及自己的条陈而微感诧异,双手恭敬地接过那盏温热的茶盏,道:“晚辈才疏学浅,见识鄙陋,前番条陈不过是一孔之见,妄议朝章。今蒙老大人与苏山长不弃,折节下问,敢不竭诚以闻,倾囊以告?只恐所言浅薄,贻笑方家。”
苏文衍闻言,唇角笑意加深,显得更为亲切。他从身旁一个半旧的青布书箧中,取出一册纸页泛黄、边缘破损、以线装订的古朴手抄本,动作轻柔地放在石桌之上,仿佛对待易碎的珍宝。“林修撰过谦了。且看此物,”他指着那册子道,“此乃前朝理学大儒朱熹先生晚年讲学于南康白鹿洞时,亲自为蒙童开列的《日课格物录》手稿残卷。此录非同一般蒙学读物,非是空谈性理心命,而是教导孩童从身边触手可及的一草一木、日常起居劳作之中,去体察天地万物运行之理,譬如观蚁穴而辨方向,察叶脉而知春秋,试水温而悟寒暑,颇有几分‘格物致知’的真趣与实功。”
林锦棠一听,大感兴趣,心中那点拘谨瞬间被强烈的求知欲取代。她小心地接过那册沉甸甸的《日课格物录》残卷,屏息凝神,轻轻翻阅。果然,其中所载并非枯燥的经义阐释或道德说教,而是一条条引导孩童如何观察自然现象、思考生活常识的具体方法与记录要求,文字浅白如话,却往往于细微处蕴含着深刻的哲理与科学的萌芽。这种强调实践、观察与思考的蒙学理念,与她寄往青石村书塾的那些《启蒙算经图解》、《农桑撮要》等实用册子,在精神内核上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甚至更为系统和高明!
“妙极!真是别开生面!”林锦棠忍不住抚卷赞叹,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彩,“蒙学启智之道,若只是一味强记硬背圣贤章句,恐如揠苗助长,反易扼杀孩童天性中那份珍贵的好奇与探索之心。若能如这《格物录》所示,从孩童天性好奇、乐于动手处着手引导,于日常起居、嬉戏玩耍之中悄然启悟,则学问不再是束缚心灵的桎梏,而成为他们探索广阔世界、认识万物规律的钥匙与乐趣。譬如,”她兴致勃勃地举例,“书中教孩童夜观星斗以辨方位,若再辅以晚辈之前寄回乡里的《舆地歌诀》,则上下四方之空间概念、九州山川之地理方位,便不再是纸上枯燥的空谈,而是可触可感、与头顶星空相连的鲜活知识了。”她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青石村的铁柱和二丫,语气中也带上了几分难以抑制的、真实的兴奋与憧憬。
苏文衍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赞赏,轻轻抚摸着颔下长须,缓声道:“林修撰此言,可谓深得蒙学教育之三昧,直指要害。学问之道,贵在活络贯通,灵机勃发,而非死守章句,胶柱鼓瑟。如今朝廷科举取士,虽以经义为核心,然若蒙学根基时期便过于僵化刻板,则日后士子即便寒窗苦读,侥幸高中,亦难免成为只知寻章摘句、皓首穷经之‘老雕虫’,于国计民生,实无大益,甚至可能窒碍实务。”他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目光温和却锐利地看向林锦棠,“老夫听闻,林修撰于日前呈递礼部的条陈之中,亦大胆主张,在科举之中应适当增加策论,尤其是关乎吏治、民生、边防、水利等实务策论的考察比重?”
林锦棠心中微微一凛,知道此番谈话的正题与核心考验此刻才真正开始。她放下手中茶盏,神色愈发恭敬,沉吟片刻,方清晰而沉稳地答道:“苏山长明鉴。晚辈确实于条陈中斗胆提及此议。晚辈浅见,国家取士之道,终极目的当在于选拔能‘通经致用’之才。经义乃士子立身之根基,文化之传承,不可或缺,犹如树木之主干;然若所选士子只知背诵圣贤语录,空谈仁义道德,却于实际吏治如何运作、民生疾苦何在、边防如何巩固、水利如何兴修等实务一无所知,或视之为末技,则一旦侥幸为官,牧民一方,将如何判案决狱?如何劝课农桑?如何应对灾变?策论考察实务,正是要观其是否具备将圣贤道理与经典智慧,灵活运用于错综复杂的实际情境之中的能力。此亦如蒙学,”她再次巧妙地将话题引回,形成呼应,“既需识字明理,奠定文化根基,亦需知晓日用伦常、生存技能,二者犹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相辅相成,缺一不可,方能成就真正于国于民有益的栋梁之材。”
她没有空泛地谈论大道理,而是将具体的蒙学理念与宏观的科举取士方略有机地联系起来,逻辑清晰,层层递进,言之有物,既有理论高度,又有现实关照。
陈望之在一旁一直静静听着,手中缓缓转动着那盏已微凉的茶水,此时方缓缓开口,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深邃与几许沉重的意味:“根基不牢,地动山摇。取士的标准,就如同指挥天下士子努力方向的指挥棒,其导向至关重要。若只重浮华辞藻,骈四俪六,则士林风气必日趋虚浮空疏,竞相追逐形式之美;若能在制度上强调并引导‘通经致用’之风,则朝野上下务实、实干之风气,或可逐渐培育、兴起。然此事……”他轻轻叹了口气,话语中透露出对朝局积弊与改革艰难的洞悉,以及一丝深深的无奈,“牵一发而动全身,关乎无数人的利益与观念,阻力重重,绝非一日之功,一人之力可为啊。”
苏文衍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神色也变得凝重了些:“陈兄所言,实乃洞见。教化之事,如同春风化雨,润物于无声之处,急不得,躁不得,却也因关系国家未来,而等不得,缓不得。关键在于,朝堂之上,中枢之地,能多几位如林修撰这般,既熟读经史,明晓大义,又知晓实务之艰难,更能心怀教化之根本,并愿意为之奔走努力的年轻官员,潜移默化,聚沙成塔,方是朝廷未来之福祉,亦是天下士林真正之希望所在。”
他这话,已是极高的评价和极为明确的期许,几乎是将林锦棠视为一种新兴力量的象征。林锦棠听闻,连忙起身,退后一步,肃然躬身,言辞恳切道:“二位前辈如此谬赞,晚辈实在愧不敢当,汗颜无地。晚辈年轻识浅,入朝日短,所言所行,不过是凭着一腔愚钝,尽己所能,做些力所能及、于心无愧之事罢了。于朝,则恪尽职守,秉公直言;于乡,则略尽绵薄,反哺桑梓。前路漫漫,道阻且长,唯有时时惕厉,不忘今日二位前辈教诲之初心,于风雨中砥砺前行,或可不负平生所学。”
陈望之与苏文衍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满意与欣慰之色,微微颔首。
“好,好一个‘不忘初心,砥砺前行’。”陈望之苍老的脸上露出了更为真切、舒展的笑意,他再次执壶,为林锦棠那已见底的杯中续上热茶,尽管茶汤已不如初时滚烫,“茶虽渐凉,然心中一点热忱不熄,便足矣。今日听雪亭内一席谈,闻尔辈青年之清音,见学问传承之新象,甚慰老夫心怀。锦棠,你且记住,”他目光殷切地注视着林锦棠,语重心长,“宦海浮沉,波谲云诡,名利权位,皆为过眼云烟,外物之累。唯心中那一盏追求正道、关怀民瘼的明灯不灭,方能在茫茫官海之中,辨明方向,行稳致远,终抵彼岸。”
此时,夕阳已彻底沉入远山之后,最后一丝暖光也被暮色吞噬,听雪亭内光线迅速暗淡下来,唯有石桌上那盏小小的防风灯,散发出昏黄而温暖的光晕,勾勒出三人朦胧的身影。苏文衍小心地收起那册珍贵的《日课格物录》残卷,用一方青布重新包好,然后双手递向林锦棠,语气温和而郑重:“此书虽残,然其中理念,犹有可采之处。今日与林修撰一谈,知其必能善用此卷。此书,便赠予林修撰吧,或可助益你故乡书塾之教学,启童蒙之智,亦算是老夫对远方教化事业的一点微末心意。”
林锦棠心中涌起一阵暖流与激动,她深知这份赠礼的珍贵,不仅在于其文献价值,更在于其中所承载的认可与期许。她郑重伸出双手,如同承接圣物般,恭敬地接过那沉甸甸的布包,再次深深拜谢:“长者赐,不敢辞。晚辈定当悉心研读,择其善者,融会贯通,务使我乡孩童,亦能得窥先贤格物致知之门径。多谢苏山长厚赠!”
离开听雪亭,踏着逐渐浓重的暮色,沿着来路缓缓而行,林锦棠的心境与来时已大不相同。来时的揣测不安、如履薄冰,已然被一种沉静而坚实的力量所取代,如同被注入了甘洌的清泉。陈望之与苏文衍,这两位分别代表着朝中清流与天下学界至高声望的长者,他们的认可、点拨与殷切期许,如同一阵清新而有力的风,吹散了她心头因官场倾轧而笼罩的些许迷雾与阴霾,也让她更加清晰、更加坚定地看到了自己未来道路的方向与价值所在——那是一条连接庙堂与乡野、贯通经义与实务、致力于根本教化的漫长而富有意义的道路。
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怀中那册以青布包裹、沉甸甸的《日课格物录》残卷,仿佛握住的不仅是一本先贤遗着,更是一把能够开启智慧、连接古今、传递星火的钥匙。前路固然充满未知与艰难,但此刻,她深切地感受到——吾道不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