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公主府邸的玉兰雅集已过去三日,那枝被赐予的、含苞待放的玉兰,在林锦棠案头的白瓷瓶中已悄然舒展了两片花瓣,清冷的香气若有若无,却驱不散她心头的凝重。公主的赏识如同暖阳,却也照亮了前路上的荆棘与沟壑;而长春宫那份“谢礼”,更似一道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这日清晨,林锦棠刚踏入翰林院值房,还未坐定,门外便响起了熟悉的、带着几分宫中特有的圆滑腔调的问候声。来的正是长春宫的掌事苏女官,她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身后跟着的小宫女这次捧的不是锦盒,而是一个编工精巧的竹制食篮。
“林修撰安好。”苏女官敛衽一礼,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婕妤小主惦记着修撰,昨日新得了一些上用的雨前龙井,想着修撰是江南人,必好此味,特命奴婢送些过来,请修撰尝个鲜,也算是……全了上次蜜饯的缘分。” 她话语亲切,将“缘分”二字咬得轻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林锦棠心中警铃骤响,面上却不得不浮起得体的微笑,起身还礼:“苏姑姑安好。婕妤小主如此厚爱,三番两次赏赐,下官实在惶恐,受之有愧。”
“修撰万莫推辞。”苏女官亲手将食篮放在窗边的小几上,揭开盖子,里面是素净的青瓷茶叶罐,旁边还配着一套小巧的白玉斗彩品茗杯,精致非常。“小主说了,不过是些家乡风物,不值什么,但盼能稍解修撰公务劳顿。小主还特意嘱咐,” 她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亲昵,“若是修撰平日得闲,不妨常去长春宫走动走动,陪小主说说话,讲讲宫外的趣闻。小主久居深宫,对这届新科进士的风采,可是好奇得紧呢。” 这话已近乎赤裸的拉拢,试图将她与长春宫绑定得更紧。
林锦棠心念电转,深知硬拒不明智,便采取迂回策略,语气恭敬却带着疏离:“请姑姑务必回禀婕妤小主,下官感激涕零。只是……不瞒姑姑,近日翰林院事务确实繁重,尤其是……东宫那边交代下来一件紧要差事,需查阅大量陈年卷宗,下官才疏学浅,唯恐耽误,近日怕是都要焚膏继晷,实在抽不出身去给小主请安,只怕要辜负小主的盛情美意了。” 她刻意点出“东宫差事”,既是实情,也是一种委婉的挡箭牌。
苏女官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笑容不变:“自然是殿下的差事要紧。小主最是识大体,断不会因此见怪。这茶叶修撰留着慢慢品用便是,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她不再坚持,又闲话几句宫中花开正好之类的闲篇,便带着小宫女告辞了。
望着那精致的食篮,林锦棠眉头微蹙。她唤来一个在院内负责杂役的、看起来老实可靠的小内侍,吩咐道:“将这篮茶叶和茶具仔细收好,单独登记在册,注明是长春宫婕妤小主所赐。非经我允许,任何人不得动用。” 她必须明确界限,这是“御赐之物”,需谨慎保管,而非可随意享用的“赠礼”,更非与长春宫私相授受的凭证。
刚处理完这桩烦心事,同僚陈编修便端着茶杯踱了过来,脸上是惯常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笑容:“林修撰,听说前几日在公主府雅集上,你可是独得殿下青眼,殿下还单独留你说话了?真是后生可畏,令人羡慕啊。”
林锦棠放下手中的笔,谦逊地笑了笑:“陈大人消息灵通。不过是殿下垂询几句经义上的浅见,下官侥幸言之有物,蒙殿下不弃,多问了几句而已,实在当不起‘独得青眼’。”
陈编修凑近些,声音压低,带着几分“过来人”的语重心长:“林修撰不必过谦。你这可是通了天的际遇啊,前途无量。不过嘛……”他话锋一转,眼神瞟向刚才苏女官离去的方向,“这宫里头,风向多变,有时候,得了这头的青睐,难免会……让另一头心里不痛快。林修撰年轻,又是女子,立足不易,更需懂得权衡之道,左右逢源,方能走得稳妥啊。” 这话看似关心,实则是试探她如何应对来自不同宫苑的压力。
林锦棠如何听不出其中的机锋,她神色平静,目光清澈地看着陈编修:“多谢陈大人提点。下官入仕,蒙陛下天恩,只知恪尽职守,为君分忧。无论是东宫差事,还是翰林本职,下官但求尽心竭力,无愧于心。至于其他……非下官职分所在,亦非下官所能妄议。立足之道,首在持身以正,做好本分,相信上官自有明鉴。”
陈编修见她滴水不漏,反而将立足点拉回到“本职”和“持正”上,干笑两声,讪讪道:“呵呵,林修撰志向高洁,佩服,佩服。但愿你能一直如此……通透。” 便转身离开了。
终于清静下来,林锦棠深吸一口气,将杂念摒除。她深知,应对这些纷扰最好的方式,就是拿出实实在在的成果。她起身走向翰林院收藏舆地、经济类档案的深处,那里尘封着历年漕运相关的卷宗。《漕运通志》、《河渠考》、《户部漕运则例》、乃至一些地方上报的关于漕粮征收、运输损耗的详细记录,浩如烟海,散发着陈年墨纸和灰尘混合的气味。
她一整日都埋首其中,连午膳都是匆匆扒了几口。时而因发现一条关键制度演变而振奋,时而因读到某地漕粮运输中惊人的损耗和贪腐记录而愤懑蹙眉。她用工整的小楷在笔记本上详细记录:漕船规制、运丁数量、沿途闸坝、征收标准、历年盈亏……试图从这些枯燥的数字和公文背后,梳理出那条维系帝国南北的经济动脉的真实脉搏。
傍晚散值的钟声响起,同僚们陆续离去。林锦棠却抱着一摞抄录的笔记和几卷关键档案回到值房,点燃了桌角的油灯,准备挑灯夜战。窗外月色渐明,清辉洒在庭院中,值房内只剩下她翻阅纸页的沙沙声。
她正对着一份某巡漕御史密奏的抄本出神,其中详细描述了漕船过淮安某大闸时,闸官如何巧立名目、层层盘剥,导致运丁苦不堪言、甚至鬻儿卖女的惨状。冰冷的文字背后,是无数底层民众的血泪。
“若能仿效前朝,在各大关键闸口设立明示牌,详细刊刻过往船只尺寸、载重对应的合法费用,严禁额外索取……并设立直通巡漕衙门的投递箱,允许船户匿名举报告发……”她喃喃自语,提笔在草稿上写下“明定费额,畅通诉路,严惩蠹吏”几个字,作为可能的改革方向之一。
就在她凝神思索之际,一阵极其轻微、仿佛贴着地面的脚步声从门外走廊由远及近。林锦棠警觉地抬起头,握笔的手微微一顿。只见一个身形佝偻、抱着一大摞似乎要归档的陈旧卷宗的老文书,颤巍巍地挪进值房。他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眼神浑浊,是院里最常见的那种默默无闻的老吏。
老文书似乎没料到这么晚还有人,看到林锦棠,愣了一下,随即慌忙低头,含糊道:“林……林修撰还在忙啊……小老儿来归档……打扰了……”
“无妨,老人家请便。”林锦棠应道,目光却并未离开他。
老文书抱着卷宗,步履蹒跚地走向角落的档案架,经过林锦棠案前时,脚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怀中几卷档案“哗啦”一声散落在地,有一卷甚至滚到了林锦棠的脚边。
“哎哟!罪过罪过!人老了,不中用了……”老文书惊慌失措,连忙弯腰去捡,动作笨拙。
林锦棠见状,也起身帮忙。当她拾起那卷滚到脚边的档案时,指尖触到封皮内侧似乎有一小块异样的突起。她不动声色,快速将档案拾起,与其他散落的卷宗一并交还给老文书。
“多谢林修撰!您真是好人……好人啊……”老文书接过档案,浑浊的眼睛飞快地抬起来看了林锦棠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感激,似乎还有一丝……警示?他不再多言,抱着档案,踉踉跄跄地快步离开了值房,仿佛身后有鬼追一般。
林锦棠坐回座位,摊开手掌,掌心赫然多了一张被揉皱的、边缘粗糙的纸条。她走到灯下,小心地展开,上面是用一种刻意歪斜、难以辨认笔迹的墨笔写着的寥寥数字:
“漕水浑,深千尺,勿探龙宫宝。清丈刃,利断金,慎防反伤身。”
这警告比之前那次更加具体和凶险!“漕水浑”直指漕运弊端深重;“勿探龙宫宝”是警告她不要触及核心利益集团;“清丈刃”则明确点出土地清丈是极其锋利、会触动根本的工具;而“慎防反伤身”简直是赤裸裸的威胁!
林锦棠的心跳骤然加速,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这纸条是谁送的?是那个看似昏聩的老文书?还是他背后那股隐藏的力量?这警告意味着她的调查方向是对的,已经触及了某些人的痛处!
她没有任何犹豫,将纸条凑近灯焰,看着火舌迅速将其吞噬,化为一小撮灰烬,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焦糊味。恐惧如潮水般涌来,但仅仅片刻,就被一股更强大的决心压了下去。昭华公主将如此重任交给她,或许正是看中了她这份不惧威胁、欲究其理的坚韧。
她重新坐回案前,灯光映照着她略显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庞。案头玉兰静默绽放,暗香愈浓;而桌角那点灰烬,则像一枚无声的烙印,标志着她已经踏入了一片危机四伏的领域。前路未知,暗礁遍布,但这漫漫长夜,正是她与隐藏于黑暗中的对手,开始无声博弈的时刻。她提起笔,蘸饱了墨,在那份记录漕运弊端的草稿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这场较量,她不能退,也不会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