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仲夏午后,青石村像一枚被遗忘在连绵丘陵中的琥珀,凝固在灼热的阳光里。知了声嘶力竭的鸣叫是唯一的喧嚣,搅动着几乎凝滞的空气。村口那棵不知年岁的老槐树下,几条土狗伸长舌头趴在阴凉里喘气,几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靠着树干打盹,下巴一点一点,仿佛时光在这里也放慢了脚步,慵懒而漫长。
突然,一阵急促而陌生的马蹄声,如同鼓点般敲碎了这片沉睡的宁静。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与这乡野土路极不相称的迅疾与威严。
打盹的老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茫然地望向村口尘土扬起的方向。土狗们也警觉地竖起耳朵,发出几声低沉的吠叫。
只见一骑快马旋风般冲至界石旁,马上是一名身着青色号衣、风尘仆仆的官差。他勒住缰绳,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蹄子重重落下,溅起一片尘土。
“此地可是青石村?”官差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官家气势,目光锐利地扫过槐树下几个惊疑不定的老人,“里正何在?速速前来听报!”
老人们何曾见过这般阵仗?顿时睡意全无,慌忙站起身,手足无措。一个机灵些的半大少年,不用吩咐,已如脱兔般蹿出,飞奔向田埂深处,边跑边喊:“保正爷爷!官差!有官差来了!”
不多时,青石村的里正林保正——一位皮肤黝黑、皱纹深刻、裤脚还沾着新鲜泥点的干瘦老汉,急匆匆地从田埂上小跑过来。他脸上带着庄稼人见到官差时固有的惶恐与敬畏,一边跑一边用粗糙的手掌拍打着身上的尘土。
“小老儿便是本村里正林大有,不知差爷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林保正喘着气,走到官差马前,恭恭敬敬地作揖,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是福是祸。
那官差并未下马,只是居高临下地审视了他一眼,随即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邮袋,解开来,露出一份形制庄严、盖着朱红大印的公文。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提高,如同宣读告示般朗声道:
“老丈可是林保正?恭喜!贺喜!天大的喜事降到你们青石村,降到你们林氏宗族头上了!京城礼部,六百里加急捷报在此!贵村林家之女,名锦棠者,今科殿试,高中一甲第三名,探花及第!皇恩浩荡,钦赐翰林院修撰!此乃开古今未有之奇闻,旷世未有之殊荣!捷报在此,林保正,验看接报!”
仿佛一道九天玄雷,携着万钧之势,直直劈落在老槐树下!
林保正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他脸上的皱纹仿佛在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撑开、抚平,又因极致的震惊而扭曲。眼睛瞪得如同铜铃,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死死地盯着官差手中那封公文。嘴巴大大张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异声响。他伸出的双手停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那不是一纸文书,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探…探花?”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锦棠?…林家…林家那妮子?差爷…您…您莫不是…莫不是弄错了?这…这女子…女子怎能中探花?怎能做官?!”他几乎是语无伦次,巨大的冲击让他无法理解,更无法相信。
旁边的老人们也早已围拢过来,个个骇得面无人色,七嘴八舌地惊呼,声音都变了调: “天爷啊!探花郎?!是戏文里那个骑大马、戴红花、见皇上的探花郎?” “锦棠?是那个小时候就爱蹲在村塾窗外偷听、被她爹骂‘不安分’的女娃?” “这…这真是盘古开天辟地头一遭啊!女子中探花?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这…”
那官差看着眼前这群几乎傻掉的乡民,虽是见惯了接喜报的各种失态,但这般震惊到近乎癫狂的场面也是头一遭。他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但语气依旧威严:“白纸黑字,礼部关防大印,紫漆密封,六百里加急送达,岂能有假?!林保正,速速接报!这可是你们青石村林氏一族,乃至整个青州府都脸上有光的大喜事!皇恩浩荡,光宗耀祖!”
最后四个字如同重锤,敲醒了恍惚中的林保正。他猛地一个激灵,浑浊的老眼里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他不再犹豫,伸出那双颤抖得如同秋风落叶般的手,极其郑重地、如同迎接圣物般,接过了那封沉甸甸的捷报。
冰凉的纸张触手,却仿佛烫得他心口发疼。他哆哆嗦嗦地抚摸着光滑的封套,看着上面清晰的“捷报”二字和那鲜红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印鉴,反复摩挲,仿佛要确认这不是梦境。
“真的…是真的!”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泪水纵横,却咧开嘴,露出被旱烟熏得发黄的牙齿,发出一声近乎嘶吼的狂喜呐喊:“祖宗保佑!皇恩浩荡啊!我们青石村!我们林家!出了文曲星了!是女文曲星!女探花!哈哈!哈哈哈!”
他状若疯癫,猛地一拍大腿,对着周围同样陷入呆滞的乡民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敲锣!快敲锣!告诉全村!告诉每一户!林家锦棠中了皇榜探花了!咱们村飞出金凤凰了!”
哐哐哐哐——!!! 早就候在一旁、激动得满脸通红的壮小伙,抢过挂在村公所檐下的铜锣,铆足了力气,疯狂地敲击起来。急促、狂乱、毫无章法的锣声,如同爆炸的冲击波,瞬间席卷了这座宁静了数百年的山村。
与此同时,那几个报信的少年早已像受惊的鹿群,沿着村里唯一的土路狂奔而去,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尖锐而颤抖地嘶吼: “中了!中了!皇榜!探花!” “锦棠姐中了探花郎了!做大官了!” “京城来的捷报!官差就在村口!快去看啊!”
锣声、吼叫声、杂沓的脚步声,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让整个青石村彻底炸开了锅!
“啥?探花?谁中了?” “林家?是西头林老四家那个在京城念书的闺女?” “胡扯!女子怎能考功名?还探花?准是听错了!” “没错!锣都敲疯了!官差都来了!捷报送到了!” “老天爷……这……这真是反了天了……可是官差说的……”
难以置信的惊呼、质疑、以及随之而来的极度震撼,从每一座低矮的茅草屋、每一个简陋的院落里爆发出来。村民们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出——男人扔下了锄头,女人抛下了针线,孩子光着脚丫子跑出来,连行动不便的老人也被搀扶着挪出家门。所有人脸上都写着极致的震惊和茫然,互相拉扯着、询问着、确认着,然后被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人流裹挟着,向村口涌去,又转而朝着林家那小院的方向汇聚。
男人们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反复咀嚼着“女探花”这三个字,脸上是混合着羡慕、嫉妒、以及一种“这怎么可能”的荒诞感。女人们则激动得满脸通红,交头接耳,许多人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从那惊天动地的消息中,窥见了一线穿透厚重阴云的阳光,看到了某种她们从未敢想象的人生可能。孩子们虽然懵懂,但被大人的狂喜感染,也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兴奋地尖叫嬉闹。
平日里或许为了一垄地、一只鸡而吵得面红耳赤的村民,此刻都被这前所未有的、巨大的集体荣耀击中了。一种“我们村”、“我们青石村的人”的强烈认同感和与有荣焉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暖流,冲刷着每一个人的心胸,将所有的隔阂暂都时冲散。这个偏僻、贫瘠、几乎被外界遗忘的角落,何曾与“探花”、“翰林”、“皇恩”这些遥不可及的字眼产生过关联?而现在,他们中间走出去的一个女儿家,竟然做到了连男人都难以企及的巅峰!
消息传播的速度超过了任何人的脚步。无数道目光,灼热、复杂、充满敬畏地投向村西头那座普通的、甚至有些破败的林家小院。眼神里不再是往日或许有的轻视或怜悯,而是彻底的颠覆和无法言说的崇拜。
林保正捧着那封捷报,在一群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只会反复念叨“祖宗显灵”、“皇恩浩荡”的乡绅和老者的簇拥下,如同捧着绝世珍宝,脚步踉跄却又异常坚定地朝着林家走去。他的身后,跟着越来越多激动不已、欢呼雀跃的村民,队伍如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大。
整个青石村,都在这颗从天而降的巨型喜讯炸弹的冲击下,彻底地、完全地沸腾了!古老的村庄,在这样一个平凡的午后,迎来了它千百年来最轰动、最辉煌、最难以置信的一刻。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一种梦幻般的狂喜和集体性的晕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