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帝京尚沉浸在一片靛蓝色的朦胧薄雾之中,远处东方天际才刚撕裂开一道极细微的、泛着鱼肚白的口子,透出些微熹微的晨光。万籁俱寂,唯有更夫拖沓的梆子声遥远地传来,更衬得这黎明前的时刻格外深邃。然而,鸣玉坊别院的门却已悄然洞开。
林锦棠稳步走出。她身着礼部特赐的簇新贡士青罗袍,袍服挺括,颜色庄重,衬得她身姿愈发挺拔清瘦,如一支新篁,迎风而立。头戴黑色儒巾,额前无一丝乱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沉静如古井寒潭的眼眸。经过一夜深沉安眠,她神色清朗,不见丝毫倦怠或临考的焦灼,面容平静如水,仿佛只是去赴一场早已约定的清谈。阿福早已套好马车,垂手恭立在车旁,车檐下悬挂的气死风灯在微凉的晨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晃动的光影。
老仆陈安抢步上前,嘴唇嗫嚅了几下,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颤抖的叮嘱:“姑娘…万事…一切小心。”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盛满了无法言说的担忧与殷切期望。
林锦棠停下脚步,回身对他露出一个温润而坚定的笑容,轻轻拍了拍老人枯槁的手背:“陈叔放心,在家静候佳音便是。”她的声音平稳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随即,她不再多言,弯腰登上马车。车厢内,她昨日已检查过数次的考篮安稳地放在一侧。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轱辘轱辘”的单调声响,驶出鸣玉坊,逐渐汇入那从帝都各个角落涌出、最终汇聚向皇城主道的车流之中。越靠近皇城,空气便越发凝滞,弥漫着破晓前的寒意和一种无声却无比沉重的紧张感,仿佛一块巨大的湿布包裹着所有人。街道两旁,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挺立着盔甲鲜明、手持长戟的禁军士兵,他们面无表情,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机械地扫视着每一辆经过的、载着本届贡士的马车。许多马车都窗帘紧闭,仿佛里面的人正利用这最后的时间默诵经典或暗自祈祷,不愿被外物所扰。
行至一处名为“登科巷”的相对狭窄的街巷,此处是许多居住在城西贡士前往皇城的捷径,车辆行人渐多,速度不免缓了下来。路边已有不少早起摆摊的小贩和看热闹的百姓,对着这三年一度的盛景指指点点。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斜刺里突然冲出一辆看似满载着空萝卜筐的简陋板车,推车的是个穿着粗布短打、头戴破毡帽的汉子。那板车仿佛突然失了控,车轮歪斜,速度极快地直愣愣就朝着林锦棠的马车车厢中部撞来!车上堆得高高的空筐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倾覆!
“哎呀!让让!快让让!车轴断啦!控制不住啦!”那汉子惊慌失措地大声喊叫着,声音尖利却隐隐透着一丝刻意,他手忙脚乱地似乎想控制方向,脚下却故意绊蒜,反而让板车更加歪斜地加速冲撞过来! 这一下若是撞实,巨大的冲力很可能导致林锦棠马车的车轮轴断裂甚至车厢侧翻!届时即便人不受伤,也必然袍服污损、发髻散乱、甚至被困车中,延误时辰错过殿试点名是必然的,更将在皇城门前、众目睽睽之下狼狈不堪,声名扫地!其用心之险恶,可见一斑!
驾车的阿福吓得脸色煞白,惊呼一声:“姑娘小心!”急忙死命勒紧缰绳,试图驱使马匹向旁边闪避,但道路狭窄,前后左右都是车辆,根本避无可避!
然而,车厢内的林锦棠却异乎寻常的冷静。早在板车刚出现异动时,她透过车窗缝隙,已将那汉子的神态动作收入眼底。那人看似惊慌,眼神却不住地往她马车这边瞟,带着一丝算计和狠厉,而非真正的慌乱无措,脚下步伐更是虚浮做作。
“阿福!不必慌乱!勒住马,稳在原地勿动!”林锦棠的声音清越而稳定,如同冰泉滴落玉盘,瞬间穿透了车夫的惊恐,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只见旁边屋檐的阴影里,如同鬼魅般闪出一个人影——正是早已根据柳湘云情报、提前潜伏在沿途关键节点的李芸娘!她一身利落的深色劲装,几乎与昏暗的晨光融为一体,速度却快得惊人,身法轻盈如夜燕抄水,在那疯狂冲来的板车即将撞上马车的前一刹那,猛地贴近!她并未去硬挡那沉重的板车,而是精准无比地伸脚在那疯狂旋转的车轮轴承处巧妙一勾一拨,同时肩膀看似不经意地在那推车汉子的臂肘处轻轻一撞!
这一系列动作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巧妙到了极致,用的全是四两拨千斤的巧劲! 只听“哐当!”一声闷响,伴随着木头断裂的“咔嚓”声,那失控的板车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车轮猛地偏向,竟是擦着林锦棠马车的边缘,一头撞向了旁边无人居住的宅院高大石门墩上!堆叠的空萝卜筐哗啦啦散落一地,滚得到处都是。那推车汉子也“哎呦”一声,就势假摔在地,抱着腿哼哼唧唧,眼神却惊疑不定、充满恐惧地偷瞄着突然出现又瞬间退开的李芸娘,以及那辆纹丝不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马车。
“怎么回事?!何处喧哗?!竟敢冲撞贡士车驾!”附近的禁军士兵立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手持兵刃,快步赶来,脸色严肃。队伍出现骚乱,这是他们的失职。
李芸娘早已趁乱退后几步,身形一矮,便完美地混入了渐渐聚拢看热闹的路人之中,仿佛只是个被惊醒的附近居民,冷眼旁观。
林锦棠此时方缓缓推开车窗,露出半张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些许困惑的脸庞,对着赶来的禁军小头目微微颔首,语气从容淡定,不见丝毫惊怒:“多谢军爷关心,无甚大事。似是这位大哥的板车突然散了架,失了控制。幸而未撞上,只是虚惊一场。”她目光温和地扫过那摔倒在地、兀自呻吟的汉子,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淡淡的怜悯,“看来这位大哥也受了些惊吓,似乎还伤了腿脚?还请军爷费心查看一下,莫要为了小女子的事,让他伤了根本才好。这些散落的筐,也烦请帮忙清理一下,莫要阻碍了后方其他贡士的车驾。”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仁至义尽。既清晰指明了是对方车辆自身问题导致失控,完全撇清了自己车驾的责任,又显得自己宽宏大度,不仅不追究,反而关心起“肇事者”的伤情。绝口不提任何“陷害”、“故意冲撞”的字眼,却句句都在引导禁军做出判断。
那汉子本欲按照指示,再嚷嚷几句“是他们的马惊了”或“他们车太快”之类的话试图嫁祸,但一对上林锦棠那仿佛能洞悉一切、了然于胸的平静目光,又看到周围禁军越来越怀疑的眼神和地上那明显有被巧妙外力破坏痕迹的车轴断口(李芸娘那一脚力道巧妙),顿时心虚胆寒起来,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得支支吾吾道:“没…没事…是…是小人自己不小心,车轴老了…突然断了…冲撞了贵人的车驾…小人该死…”
禁军头目混迹京城多年,这等下作龌龊的手段岂会看不明白?见苦主(林锦棠)如此“深明大义”,而肇事者又如此心虚认怂,心下早已明了。他冷哼一声,对那汉子斥道:“没用的东西!还不快把这些破烂收拾干净滚开!今日是什么日子?也是你能出来添乱的?!若延误了哪位贡士老爷的时辰,你有几个脑袋担待?!”随即又转向林锦棠的马车,抱拳行礼,语气缓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一丝敬意:“惊扰到您了,您大量。此等小人,卑职自会处理。您请先行,莫误了大事。”
“有劳军爷。”林锦棠微微欠身,从容地关上了车窗,自始至终,气息平稳,连语调都未曾有丝毫波动。
阿福长长舒了口气,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心中对自家姑娘的敬佩达到了顶点,一抖缰绳,马车稳稳地再次启动,绕过那一片狼藉和垂头丧气的汉子,继续向着那巍峨皇城的方向驶去。自始至终,林锦棠的马车未曾有丝毫狼狈移动,她本人更是安坐车中,连衣角都未曾乱上一分。
车窗内,林锦棠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冰冷的笑意。这等拙劣急躁的伎俩,想必是那些见不得光的人,眼看无法在才学上压制她,便试图在最后关头用这种下作手段给她添堵,若能让她迟到失仪甚至受伤,自然最好不过;即便不能,也能搅乱她的心境。可惜,他们低估了她的镇定,低估了她的洞察力,更低估了她身边那些无声却强大可靠的守护力量。
经此一遭,她心中非但没有慌乱,反而更加沉静透彻,如同被擦拭过的明镜。晨曦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金红色的光芒透过车窗缝隙照在她沉着的面容上,镀上一层淡淡的、充满希望的金辉。
前方,紫禁城那巍峨庄严的轮廓已清晰可见,巨大的阴影投下来,带着无上的威压,却也预示着通往权力核心的道路,已然在脚下展开。
宫门,即将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