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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城因新科经魁林锦棠而掀起的喧嚣浪潮尚未完全平息,一则更具分量的消息如同投入湖心的巨石,在云州府学子圈中激起了更深、更广的涟漪:学政钱肃卿大人,将于三日后在衙署花厅,亲自召见此科院试甲等前十名的优异考生。

消息传到“悦来”客栈,苏砚之激动得几乎撞翻了桌上的茶盏:“林兄!听见没?学政大人亲自召见!这可是天大的体面!寻常生员,十年寒窗,能得学政大人一句点拨已是万幸,此番竟能登堂入室,亲聆教诲!”他搓着手,在房间里兴奋地踱步,眼神发亮,“尤其是你,林兄!‘甲等之锋’!钱大人特意留你,朱批殷殷,此次召见,定是另眼相看,必有深意!”

锦棠心中亦是波澜微兴。她放下手中那卷刚刚翻开却未读进一个字的《资治通鉴》,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光滑的竹纸。学政召见,是单纯的嘉勉仪式?还是……对那份锋芒毕露的策论卷子,另有未尽之言?她想起明伦堂烛火摇曳下那份墨迹未干的朱批,想起“玉韫珠藏”四字背后沉甸甸的分量,更想起恩师沈清和在草堂狂喜之后那挥之不去的深沉忧虑。袖中那枚冰冷的经魁木牌,此刻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思绪,眼神重归沉静如深潭古井:“苏兄勿躁。大人召见,我等恭敬聆听便是。锋芒过露,非是幸事,大人或有训诫。”

三日后,学政衙署。

绕过威严矗立的仪门和肃立如林的衙役,穿过几重回廊,空气渐渐变得清幽。引路的书吏脚步放轻,低声示意前方便是花厅。尚未走近,一股清冽悠远的沉水香气已随风飘来,令人心神一凛。

花厅轩敞,紫檀雕花的窗棂半开,初夏午后的阳光被庭院中葱郁葳蕤的紫藤花架筛过,在地面的水磨青砖上投下大片大片流动的、斑驳陆离的光影。厅内陈设雅致,一水儿的黄花梨家具,靠墙的多宝格里错落摆放着古瓷卷轴,更显庄重肃穆。十名新晋的甲等生员,身着崭新的月白生员襕衫,按名次分列两排,垂手恭立。人人脸上都难掩激动与拘谨,或屏息凝神,或目光游移,或暗自挺直了腰板。唯有站在前列首位的锦棠,身姿挺拔如崖边青松,神情平静无波,目光清澈而沉静,在这群意气风发却又难掩忐忑的少年郎中间,如同喧嚣尘世中一方沉静的寒潭,格外引人注目。

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有力。厅内瞬间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刻意压到了最低。一股无形的、沉淀着岁月与权威的威压感悄然弥漫开来。

绯色官袍一角,金线绣制的云雁补子熠熠生辉,学政钱肃卿缓步踏入花厅。他依旧清癯,面容严肃,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缓缓扫过厅中每一张年轻而充满希冀的脸庞。那目光在锦棠身上不着痕迹地停顿了微不可察的一瞬,仿佛有千钧重,随即移开。

他并未立刻落座于主位那张宽大的太师椅上,而是负手立于厅中,目光沉静地掠过众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能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尔等十人,乃我云州府此科院试之翘楚,千军万马过独木,脱颖而出,金榜题名,可喜可贺。”他语速平缓,字字清晰,“然则,院试登科,非是终点,不过是叩开了圣贤门庭的第一道门槛。真正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路,始于今日,更始于尔等心中所立之志,胸中所藏之识,手中所握之笔,是否能经得起这世道洪流的冲刷与砥磨。”

接下来,钱肃卿引经据典,从《大学》的“格物致知”讲到《孟子》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勉励众人当戒骄戒躁,不可因一时得意而忘形,更不可因登科而懈怠。需继续潜心向学,以圣贤之道砥砺心志,以家国时务砥砺才干。他的言语既有长者对后辈的殷切期望,又带着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威严告诫。众学子听得心潮起伏,热血沸腾,又觉肩头沉甸甸的,纷纷躬身,齐声应诺:“谨遵大人教诲!”

勉励完毕,钱肃卿的目光再次投向锦棠,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林锦棠留下。其余人等,可至西侧偏厅稍歇,用些茶点。”

厅内气氛微微一凝。众人眼中迅速闪过“果然如此”的了然、难以掩饰的艳羡以及一丝好奇,目光在锦棠身上短暂停留后,便恭敬行礼,鱼贯而出。偌大的花厅内,瞬间只剩下钱肃卿与锦棠二人。阳光透过紫藤花叶的缝隙,在锦棠青衫素裹的身影上跳跃,将她挺拔的身姿拉得愈发修长,也在地面投下一道孤直而清晰的影子。沉水香的清冽气息在寂静中愈发浓郁。

钱肃卿并未立刻开口。他缓步踱至敞开的雕花窗边,背对着锦棠,望着庭院中那架开得正盛的紫藤。深紫色的花穗累累垂垂,在阳光下泛着丝绒般的光泽,生机勃勃,却也缠绕盘结,如同这世道。他沉默了片刻,负在身后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了一下,仿佛在掂量着即将出口的话语的分量。

终于,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锦棠身上。那锐利如刀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些许,但探究的意味却更深沉。

“林锦棠,”他开口,声音比方才对众人说话时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只对特定对象的直接与凝重,“你那份卷子,本官在明伦堂的烛火下,反复看了三遍。”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锦棠脸上,仿佛要穿透她平静的表象,直抵内心,“‘甲等之锋’,此评语,绝非虚言。破题立意之高远,直指核心,如庖丁解牛;剖析时弊之深刻,鞭辟入里,如老吏断狱;对策谋划之务实,条分缕析,如良医开方;统筹兼顾之周全,洞见深远,如弈者观局。此四者,在同侪之中,你确属翘楚,鹤立鸡群。”

他向前踱了一步,距离锦棠更近了些,那官袍上沉水香的气息似乎也浓了几分。“然则,最令本官动容者,非仅是这卓绝才识。”钱肃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乃是字里行间,那股沛然莫之能御的‘愿以文章之直,叩问济世之方’的赤子之心!此心此志,在这浊浊世道,尤为难得,尤为……可贵。”

锦棠心头微震,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泛起涟漪。她躬身,声音清越而恭谨:“大人谬赞,学生惶恐。学生见识浅陋,不过是将恩师沈夫子多年教诲、心中所思所虑,倾注于笔端,不敢有丝毫欺瞒。些许愚见,能得大人青眼,已是万幸,实不敢当大人如此盛誉。”

“不必过谦。”钱肃卿摆摆手,打断她,目光如炬,紧紧锁住锦棠清亮的眼眸,“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你的文章,本官欣赏。你的才情,本官惜之。然则,”他话锋陡然一转,如同晴空骤起阴云,语气瞬间变得凝重如山,“正因欣赏,正因惜之如珍宝,本官今日独留你在此,有些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不得不讲!”

锦棠的心微微一沉,如同坠入冰窟边缘。她挺直脊背,垂首肃立,姿态更加恭谨,声音却依旧平稳:“请大人教诲,学生洗耳恭听。”

钱肃卿在厅中缓缓踱了两步,绯袍的下摆在光洁的地面无声拂过。他似乎在整理思绪,又似乎在积蓄力量。花厅内静得能听到窗外微风拂过紫藤叶片的细微声响。

“院试夺魁,名动云州,于你而言,只是踏入了这道名为‘仕途’的门槛。”钱肃卿停下脚步,目光如电,直视锦棠,“观你策论气象,胸中丘壑,所图者大。若本官所料不差,你之志向,恐不止于此。他日秋闱搏举人,春闱争贡士,直至金殿对策,鳌头独占,京畿之地,便是你无可回避的必由之路,也是……真正的试炼场!”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雕梁画栋的花厅,望向了那遥远而气象万千、却也暗流汹涌的权力中心:“京华之地,天子脚下,九重宫阙巍峨,冠盖云集如雨,权柄交错如网。那池水之深,潜龙暗伏,深不可测,远非地方州府这方浅塘可比;那浪头之急,风云际会,瞬息万变,亦非寻常江河之波澜可拟。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一言一行,皆在无数双眼睛注视之下,在无数张利口品评之中。一步踏错,非但前功尽弃,十载寒窗付之东流,恐更有倾覆之危,累及己身,祸延亲族!”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锦棠心上,描绘出一幅令人窒息的权力图景。

钱肃卿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锦棠脸上,带着一种阅尽沧桑的疲惫和深沉的、近乎悲悯的关切:“你之才情,如太阿、龙泉,锋芒毕露,锐不可当。此乃天赐禀赋,亦是破局利器。然,利器可斩荆棘,亦可伤执刃之人!在地方,些许锋芒,或可视为少年意气,锐气逼人,甚至博得几声喝彩;然在京城,在那等龙潭虎穴之中,稍有不慎,这锋芒便可能成为众矢之的,引火烧身,招致无妄之灾!此其一也。”

他顿了顿,向前又迈了一小步,距离锦棠仅一步之遥。那锐利的目光似乎能穿透她的灵魂,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穿世情的冷酷和无奈,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冰碴,沉甸甸地砸下:

“其二,亦是本官最为忧心之处——你之身份!女子之身,行此男儿之路,本就是逆水行舟,步步荆棘!地方士林,或有开明通达之士,或碍于本官颜面,尚可容你锋芒展露一二。然京畿之地,清议如刀,笔锋似剑;礼法如山,人言可畏!女子为官,古之未有,阻力之大,非你如今所能想象!届时,你之文章再精妙,在你身份面前,可能先被质疑动机;你之言行再谨慎,在你身份之下,亦可能被无限放大曲解;甚至,你之存在本身,便可能成为某些卫道士眼中最大的‘不伦’,引来无数明枪暗箭,口诛笔伐!‘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此理千古不易。更何况你这等……绝无仅有、独一无二之‘秀木’?欲摧你者,何止是‘风’?那是足以撕裂巨木的滔天浊浪!”

花厅内陷入一片死寂。窗外鸟鸣依旧清脆,紫藤花香依旧馥郁,但钱肃卿的话语,却如同北地最凛冽的寒风,瞬间吹散了所有初夏的暖意,刺破了刚刚高中经魁所带来的荣耀光环,将京华之路的残酷真相、森然壁垒,赤裸裸地、血淋淋地展现在锦棠面前。那“水深浪急”、“阻力更甚”、“明枪暗箭”、“滔天浊浪”的字眼,如同冰冷的锁链,沉甸甸地缠绕在锦棠的心头,带来一阵阵清晰的寒意。

锦棠抬起头。她没有闪躲,没有畏惧,清澈的眼眸迎向钱肃卿审视而复杂的目光。那目光中有惋惜,有忧虑,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心。学政大人今日所言,与恩师沈清和在草堂的谆谆告诫,与他朱批中那力透纸背的“玉韫珠藏”,如出一辙,只是更加直白,更加赤裸,更加触目惊心!这并非危言耸听,而是宦海沉浮数十载的老臣,用血泪经验勾勒出的真实图景!

“大人教诲,字字珠玑,句句肺腑,如黄钟大吕,震聋发聩。”锦棠的声音响起,清晰、平稳,没有丝毫颤抖,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清醒,“学生虽生于乡野,长于草堂,然亦深知前路绝非坦途,荆棘遍布,暗礁潜藏,深渊在侧。大人所言之‘水深浪急’、‘身份之碍’,学生虽未亲历,然思之亦觉凛然刺骨,如履薄冰。”

钱肃卿看着她沉静如水的面容,看着她那双仿佛能吸纳一切惊涛骇浪、在重压之下反而愈发深邃明亮的眼眸,心中暗暗震动,甚至涌起一丝激赏。此女心性之坚韧,遇事之冷静,对现实认知之清醒,远超其年龄,甚至远超许多宦海沉浮多年的老吏!

“故而,”锦棠的声音更加坚定,如同淬火的精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学生铭记大人朱批‘玉韫珠藏’之金玉良言,更感念大人今日剖心沥胆之警示。锋芒,并非藏匿消逝,而是待机而发,引而不发,跃如也;锐气,并非消磨殆尽,而是内蕴于心,如匣中名剑,敛其光华,养其锋锐。学生所求,非一时意气之争,口舌之快,乃是持此有用之身,行可为之功,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虽九死其犹未悔!京华之路虽险,然学生愿效仿古之君子,外示圆融以应世,内守方正以立身;以浩瀚学识为立身之基,以深沉韬略为破局之刃,以‘藏敛’之道为护身之甲,韬光养晦,静待天时。以期他日,能以更沉稳、更坚韧、更有力之姿态,于惊涛骇浪之中,为国为民,略尽绵薄,不负此生!”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信念力量,在寂静的花厅中回荡,仿佛连那沉水香的烟气都为之一凝。

钱肃卿凝视着锦棠,久久不语。花厅内静得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窗外紫藤花影摇曳,阳光在她沉静而坚定的脸庞上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良久,钱肃卿脸上那凝重的、几乎要滴出水来的神情,终于如同冰河解冻般缓缓化开,露出一丝极其难得的、带着深深赞许、复杂期许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的笑容。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回书案前。

书案上,一方端溪老坑的紫石砚,墨已研浓,幽香浮动。钱肃卿提起一支上好的紫毫玉管笔,饱蘸浓墨,在一张素白坚韧的玉版宣上,凝神静气,挥毫泼墨。四个遒劲有力、力透纸背的大字跃然纸上:

“戒骄戒躁”

笔锋如刀,沉雄顿挫,一横一竖间蕴含着千钧之力与无尽的嘱托。墨迹淋漓,在宣纸上微微晕染开深邃的墨韵。

他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将这张承载着千钧重量的素笺递向锦棠:“此四字,赠予你。望你时时自省,刻刻警醒,砥砺前行,莫失本心。”他的目光深邃如海,“京华之路虽非坦途,然亦非绝路。心怀赤诚,智勇双全,藏锋守拙,未必不能于惊涛骇浪、明枪暗箭之中,辟出一条生路,成就一番功业。本官在云州,静候你……他日佳音!”

锦棠上前一步,双手恭敬地接过那张素笺。指尖触及宣纸的瞬间,只觉得一股沉甸甸的力量自纸上传来,直透心腑。这薄薄一张纸,承载着一位封疆大吏的赏识、忧虑、警醒与最深沉的期许,重逾千钧!她深深一揖到底,腰弯如弓,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谢大人赐字勉励!学生林锦棠,定当将此四字铭刻于心,融于骨血,时时拂拭,不敢或忘!定不负大人今日谆谆教诲与殷切厚望!”

钱肃卿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架生机盎然却也缠绕盘结的紫藤,仿佛透过繁花似锦的表象,看到了更远、更复杂的未来,轻声道:“去吧。路在脚下,道阻且长,望你……好自为之。”

锦棠再次深深一礼,捧着那张墨香浓郁、仿佛还带着钱肃卿掌心温度的“戒骄戒躁”素笺,缓缓地、一步一步退出了花厅。门外,初夏的阳光依旧明媚灿烂,洒在身上暖意融融,她却清晰地感觉到,肩头那无形的担子,骤然沉重了何止数倍!京华之路的漫长画卷,已在钱肃卿沉重如山的言语中,以一种无比真实而残酷的方式徐徐展开——那绝非坦途,而是布满迷雾、陷阱、惊雷与滔天浊浪的艰险征途。她下意识地紧了紧手中的素笺,指尖传来宣纸坚韧的质感。藏锋,是为了在更险恶的战场,发出更致命的一击。这第一步,她已走得坚实。下一步,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她都会带着这“戒骄戒躁”的护身符,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下去!

钱肃卿独自立于花厅中央,望着锦棠那挺直如青竹、消失在门外的背影,久久未动。许久,才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叹息悠长而复杂,饱含着期许、担忧、感慨,还有一种见证绝世璞玉初露峥嵘的复杂心绪。他走到香炉旁,拿起一枚小巧的银匙,轻轻拨弄了一下炉中即将燃尽的沉水香,看着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消散在空气中,低声自语,声音几不可闻,却带着千钧之重:“雏凤清声已露,锋芒初试便惊四座……只盼他日,这雏凤真能历经风雨,淬炼羽翼,翱翔于九天之上,而非……折翼于这京华之地的惊涛骇浪、明枪暗箭之中……” 花厅内,沉水香最后的余韵袅袅,紫藤花香幽幽浮动,唯余学政大人心中那关于未来、关于一块绝世璞玉命运的沉重思量与无声祈祷,久久盘旋,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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