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永宁侯府,看着满园初夏的繁花似锦,她却觉得心里空了一块。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并非全是小女儿的情思,更多的是一种骤然失去重心后的茫然。之前的日子,虽然也被母亲拉着相看,但总有个人在她身边,用他那份独特的、带着边关风沙气息的踏实,给她支撑。现在,这支撑暂时抽离了。
柳氏见女儿情绪不高,以为她是思念未婚夫,便宽慰道:“好孩子,珏哥儿是去做正事,好男儿志在四方。你在家好好的,他才能安心。”
林薇月点了点头,没说话。她心里清楚,光是“在家好好的”等着,已经不够了。沈珏在边关可能面临风沙刀剑,她难道就只能在这锦绣堆里绣花扑蝶,被动地等待消息吗?二姐姐在青州能凭手段站稳脚跟,六妹妹在江南、闽州闯出偌大事业,她林薇月,难道就只能做个依附于人的内宅女子?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在她心里破土而出。她不想再做那个被家族保护、被命运推着走的五小姐了。
第二天,她就去找了柳氏,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母亲,女儿想学着打理家里的产业。”
柳氏吃了一惊,打量着女儿:“怎么突然想起这个?可是手里短了银钱?还是……”
“都不是。”林薇月抬起眼,眼神清亮而坚定,“女儿定了亲,将来总要执掌中馈。沈……他家是军功起家,或许不如文官家底丰厚,女儿想早些学着,将来也能替他分忧。再者,多学些本事,总不是坏事。”
柳氏看着女儿,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当年初嫁时,也是这般想着要帮衬夫君的自己。她心下微软,又带着几分欣慰,沉吟片刻便答应了:“也好。你年纪不小,是该学起来了。先从咱们府里京郊的几个田庄和铺子账目看起吧,我让陈妈妈帮你。”
这一接手,林薇月才发现,管理一个侯府的家业,远不是想象中算算收支那么简单。田庄的收成、佃户的安排、铺子的货源、掌柜的心思……千头万绪,盘根错节。一开始,她看得头晕眼花,几个积年的老掌柜见她年轻,回话时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敷衍。
林薇月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上来了。她没急着摆主子架子,而是沉下心来,白天跟着陈妈妈和掌柜们学习,晚上就抱着账本和旧例记录啃到深夜。她不懂就问,算不清就一遍遍重来,遇到刁难也不动声色,只暗暗记下,回头再请教母亲或心腹嬷嬷。
慢慢地,她摸到了一些门道。发现某个田庄的产出连续几年低于同类田地,她不动声色地派人去查,揪出了中饱私囊的庄头;发现某个绸缎铺子进货价偏高,她通过三姐姐薇明的关系,找到了更实惠的货源渠道。她处事公允,赏罚分明,几个月下来,原本有些怠慢的下人和掌柜们,渐渐收起了小心思,变得恭敬认真起来。
柳氏将女儿的变化看在眼里,又是心疼又是骄傲。她发现薇月不仅学得快,心思也细,甚至能提出一些连她都没想到的改善法子。侯爷林烨有次问起家中产业,柳氏特意让薇月回话,林薇月条理清晰、数据确凿的分析,让永宁侯都惊讶地多看了这个女儿几眼。
打理产业步入正轨的同时,林薇月心里还惦记着远在北境的人。边关苦寒,物资匮乏。她开始有意识地留意哪些东西是那边紧缺的。她通过沈珏偶尔捎回来的信(虽然多半只是报平安和简单描述风物),以及向父亲身边曾在军中的老部曲请教,了解到北境急需的除了常规粮草,还有耐储存的肉干、治疗风寒冻伤和金疮的药材、厚实保暖的皮毛等。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成型。
她开始动用自己打理产业积攒下的人脉和银钱,悄悄收购品质上乘的药材、皮子。她做事细致,为了避免引人注目,并未大张旗鼓,而是通过不同渠道,零零散散地收,再集中起来,请可靠的老人帮忙加工、打包。她甚至翻出了六妹妹薇雨从前寄回来的家信,里面提到过一些南北方物资差价和运输的门道,她也默默记下,琢磨着是否能用到往北境的线路上。
然而,真正让她下定决心做一件“大事”的,是一次与父亲的谈话。
那日,她鼓起勇气,去了父亲的书房。“父亲,女儿……女儿想看看兵书。”
永宁侯林烨正在写字,闻言笔尖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他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看向女儿:“看兵书?为何?”
林薇月心跳有些快,但还是稳住声音,尽量平静地回答:“女儿想着,既与沈家定了亲,多了解些军中之事,将来……或许也能听懂一二分,不至于夫妻间言语冷淡。而且,读史可知兴替,读兵或许也能知晓些进退之道,于打理家业、立身处世,未必没有裨益。”她没敢直接说,是想更理解沈珏所处的环境,想为他做点什么。
林烨沉默地看着女儿,书房里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他发现自己这个一向娇养在深闺的五女儿,眼神里多了些他从未见过的东西——一种名为“志向”和“坚韧”的光彩。他想起了在青州雷厉风行的二女儿,在国公府已然立足的三女儿,想起了在商海驰骋的六女儿,再看看眼前这个提出要读兵书的五女儿……他林家这一代的姑娘,还真是个个都不简单。
良久,林烨放下笔,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薄薄的、纸张有些发黄的册子,递给林薇月:“先看这个吧,《孙子兵法》十三篇注疏。看得懂便看,看不懂便来问我。记住,读兵非为逞强好斗,乃为明理知势,修身齐家。”
林薇月郑重地接过那本薄薄的册子,感觉重若千钧。“谢父亲!女儿谨记。”
从此,林薇月的生活变得更加充实,甚至堪称忙碌。白天打理庶务,核对账目,安排人手,暗中筹备物资;晚上则在灯下研读兵书。那些“道、天、地、将、法”、“奇正”、“虚实”的概念,初读时晦涩难懂,她便一遍遍咀嚼,有时去请教父亲,林烨心情好时也会点拨一二。
她惊奇地发现,兵书中的智慧,竟与管家理事、甚至与人打交道有异曲同工之妙。“知己知彼”,不就是要了解对手(或合作伙伴)的底细和意图吗?“兵贵神速”,不就是提醒她处理事务要果断高效吗?“上下同欲者胜”,不就是强调家族、团队要同心同德吗?
这种跨领域的领悟,让她看待问题的视角豁然开朗。处理庶务时更加从容有度,筹备物资时也更能抓住重点。她不再仅仅是为了“分忧”或“等待”,而是在这个过程中,找到了一个全新的、更加独立和强大的自己。
期间,她与沈珏保持着书信往来。她的信里,不再仅仅是京中风物和女儿家琐碎的心事,开始会提及自己读了什么书,对某个兵法观点浅显的理解,或者隐晦地说“近日试着打理些事务,方知持家之难,也更敬佩边关将士之苦”。她还会在信中夹带一些自己配好的、应对北境常见病症的药材方子(是她请教了府医和薇明找来的太医后斟酌的),嘱咐他随军大夫可以参考。
沈珏的回信,依旧言辞简朴,但篇幅渐渐变长。他会认真回应她关于兵法的疑问,用最浅显的实战例子解释;会告诉她她提到的某种药材,军医看了说配伍极好;会描述边关的星空多么辽阔,说看到星星就像看到京城她簪子上的月光石。他在一封信的末尾,笨拙地写道:“见信如晤,知汝安好,且进益良多,我心甚慰,亦与有荣焉。此地一切安好,勿念。唯望早日尘埃落定,归京践约。”
读到“与有荣焉”四个字时,林薇月的眼眶微微发热。她提笔回信,写到近日清理田庄积弊小有所得时,忽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畅想和底气,她在信末带着几分俏皮和笃定写道:
“家中诸事渐次理顺,颇有所得。等你回来,看我攒下的家当。”
这“家当”,不仅仅是她打理产业赚取的银钱,更是她增长的能力、开阔的眼界、沉静下来的心态,以及那份能与他并肩前行的底气。
秋去冬来,林薇月筹备的第一批物资——主要是精心炮制的防治冻伤风寒的药材和一批厚实的毛皮——已经准备妥当。她通过父亲的关系,找到了一支常年往返京城与北境、信誉极好的商队,支付了丰厚的报酬,请他们将这批物资稳妥地送往沈珏所在的军营。
商队出发那日,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林薇月站在府邸的高楼上,远眺北方。寒风拂过她的面颊,她却感觉心头一片火热。
她知道,前路或许还有坎坷,等待或许依旧漫长。但她不再是最初那个空自彷徨的林薇月了。她正在用自己的方式,一步步变得坚强,一步步靠近那个她想与之共度一生的人,也一步步握紧了自己的命运。
这成长之路,虽有离别之苦,却更有掌控人生的甘甜。她期待着,沈珏归来那天,看到的不只是一个等待他的未婚妻,更是一个能与他旗鼓相当、携手余生的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