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盛踏着的青灰色的地砖,漫步来到后衙的大堂。看到桌上早已准备好的凉茶,他抄起茶壶对着嘴就“咕咕”猛灌。畅饮一番后,余盛寻了把太师椅坐下,他的上半身仰靠在椅背上,口中发出惬意的呻吟;双手放在椅子的把手上,手指轻轻敲击,发出“嗒嗒”的响声。
闭目养神了片刻,余盛缓缓睁开双眸,眼里的疲惫虽未完全消散,却已比刚才清明了几分。他坐直了身体,调整好状态,对着门口的亲卫喊道:“来人!去把陈知县带来。”
“诺!”亲卫闻言立刻抱拳离去。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亲卫便领着陈知县来到了门外。陈知县穿着件半旧的石青色补服,灰白的辫子乱糟糟地垂落在脑后,走路时靴底蹭着地面,发出细碎的声响,活像只受惊的鹌鹑。他一进门就瞥见余盛腰间悬着的弯刀,刀鞘上还沾着未干的血渍,那血渍在光线下泛着暗沉的红,让他的腿肚子不由自主地发颤。
“余……余当家。”陈知县的声音发颤,双手下意识地攥着袍角,指节泛白。
余盛没起身,只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下。“陈知县不用怕,”他开口时语气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我们进县城,不是要反朝廷。”他指尖在桌案上敲了敲,声音里添了几分厉色,“是李雨农先带绿营兵围剿我们山寨,杀了我几十个兄弟——我们来,是讨公道。如今李雨农死了,恩怨也了了。”
陈知县的喉结狠狠滚了一下,他已经知道了李雨农的死讯。此刻听余盛这么说,他嘴角抽了抽,打死他也不信——对方费这么大劲攻打县城只是为了给死去的兄弟报仇,呵呵,啥时候土匪这么重情重义了。虽然不信余盛的鬼话,但他也没有反驳,只是他不明白余盛找他过来究竟有什么事?
陈知县没回应余盛的话,只是低着头,听余盛继续说:“我找你,是想做笔交易。”
“交……交易?”陈知县抬头,眼里满是疑惑。他这七品县令,除了个随时可能丢的乌纱帽,还有什么值得“反贼”惦记?
余盛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嘲讽。“陈知县在云阳任上五年,总不想因为‘流民围城’丢了仕途吧?”他往前倾了倾身子,声音压得更低,“咱们可以改个说法——就说云阳的劣绅恶户惹怒了流民,流民才攻了县城。你和李千总带兵抵抗,可惜李千总在乱军中不慎身亡。之后你亲自招安,用云阳绿营千总的职位说服我投降。这样一来,你不仅无过,还有招安大功。”
陈知县的眼睛猛地亮了,像黑夜里突然点起的灯。可这光亮没持续多久,又暗了下去——他知道,余盛不会白给他好处。
“招安任职要打通关系,银子我出。”余盛看着陈知县骤然变换的脸,补充道,“你只需要把文书做周全,替我递上保举信。”
陈知县在心里冷笑——你出银子?这打通关系的银子大部分还不是从我这里抢去的?他捏紧了藏在袖管里的汗巾,指尖能摸到汗巾上的细纹——答应,就是私通反贼,一旦败露,脑袋搬家;不答应,现在就得死在这后衙里。他盯着桌案上的茶碗,茶水上飘着的茶叶打转,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思。片刻后,他咬了咬牙:“好,我答应你。”声音不大,却让余盛的嘴角扬起了弧度。
“明智。”余盛站起身,拍了拍陈知县的肩膀,掌心的力量让陈知县的身子晃了晃,“我们再说说招安后的权力划分——县城的民政、军政,得我点头才算数;朝廷下来的政令,我要先审核;三班的班头,我来任命。”他顿了顿,看着陈知县紧绷的脸,又添了句,“不过你放心,招安成功后,凭着‘招安大功’,你早晚能高升。我帮你,也是帮我自己——你在朝廷那边站稳了,我这千总才能坐得稳。”
陈知县连忙点头,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连呼吸都觉得沉。
没等陈知县缓过神,余盛已经让人去叫县丞、典史、六房典吏和攒点。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包括佐贰官在内的十几人就挤在堂下,有管户籍的,还有管刑名的。他们穿着灰布长衫,垂着头,脚尖对着脚尖,谁也不敢说话——今早拒绝配合的吏房典吏,尸体已经被扔到了城外的乱葬岗,这事早传遍了县衙。
余盛站在堂中,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洪亮得能穿透心房:“各位的职位,我不动。”
堂下顿时起了阵低低的骚动,有人悄悄抬了抬头,眼里多了几分安心。可这安心没持续多久,就被余盛接下来的话打断:“但从今日起,云阳的民政、军政,都得我点头才算数;朝廷的政令,我审核后才能执行。”
“为了高效办公,我会派副手跟着你们学,熟悉差事。”
没人敢反对。管刑名的典吏想开口,刚张了张嘴,就对上余盛的目光,那目光里的杀意让他把话咽了回去。
余盛往前走了两步,声音里添了几分冷意:“以前你们贪了多少、搞了多少小动作,我不管。但从今天起,若是让我发现有人再敢贪污、耍滑头——”他抬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指尖轻轻摩挲着刀鞘,“见一个,杀一个。”
这句话像块石头砸进水里,堂下瞬间没了声音。众人的头垂得更低,连呼吸都放轻了——他们知道,眼前这人不是说着玩的,李千总的尸体还挂在北门楼子上,那就是最好的警告。
等这些佐贰官和胥吏们都退下去后,后衙里只剩下余盛和陈知县。余盛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的石榴树。他想起之前在山寨的日子,兄弟们吃不饱饭,还要被官府追着打,如今总算有了转机——只要当了这千总,就能名正言顺地握着兵权,就能在云阳站稳脚跟。
“保举信,明儿个我要看到。”余盛转过身,看着陈知县。
陈知县连忙点头:“是,是,明儿个一定给您。”
余盛没再说话,只是走到堂中,重新坐下。他看着“明镜高悬”的匾额,嘴角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这云阳的天,该变了。陈知县站在一旁,看着余盛的背影,心里满是不安。他不知道这笔交易最后会是什么结果,也不知道自己的乌纱帽能戴多久。可他知道,从答应余盛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回不去了——他只能跟着余盛,走这条看不见尽头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