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太常杨彪的安车准时停在驿馆门前。刘锦按制身着玄端深衣,腰佩青绶,手持素竹笏板,发髻用一根白玉簪固定。
切记,登车时杨彪低声叮嘱,过司马门时需目视笏板,入金华殿当趋步而行。陛下若赐座,只需坐三分席。
马车行至朱雀门时,但见甲士林立,旌旗蔽日。谒者持节前导,朗声通报:太常杨彪,引宗室子刘锦入觐! 穿过三重宫门,每过一门皆有黄门侍郎验看符节。行至司马门前,刘锦依制垂首视笏,听得守将查验籍册的声响在穹顶回荡。
金华殿前,尚方监正带着内侍查验酒瓮。启封验毒的唱喏声中,银针在酒液中泛起微光。杨彪微微侧身,以袖掩口:陛下今日心情尚可,方才已问起三次。
殿门开启时,缕缕沉香扑面而来。汉灵帝斜倚在赤漆凭几上,左右各立着执扇宫女。刘锦按礼趋步进殿,在御阶前三拜九叩:臣刘锦,恭请陛下圣安。
平身。灵帝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杨太常说你会酿仙酒?
刘锦保持躬身姿势:臣偶得古方,不敢称仙。
内侍奉上酒盏时,灵帝浅尝一口,忽然坐直身子:这酒...倒有些意思。 他摆手屏退左右,前日杨彪说你对边事颇有见解?
此刻刘锦忽然明白,品酒不过是个引子,边务才是今日真正的考题。 他谨慎应答:臣随父在幽州时,见乌桓骑兵来去如风...
话未说完,灵帝突然打断:你觉得太平道如何?
殿内空气骤然凝固。刘锦瞥见杨彪微微摇头,当即会意:臣在乡间见过他们施药救人,百姓颇多感念。
灵帝轻笑一声,摩挲着酒盏:好个施药救人。刘锦,你且去西园候着。
退出殿门时,刘锦后背已沁出冷汗。杨彪与他错身而过时低语:应对得宜。记住,在西园莫要多看多言。
穿过长长的回廊,刘锦才真正体会到杨彪昨日教诲的深意——在这九重宫阙中,每句话都暗藏机锋,每个眼神都另有深意。
刘锦在弥漫着浓郁檀香的书房中垂首静立,心跳如擂鼓。这二十分钟格外漫长,他脑海中反复浮现昨夜感悟——在这深宫之中,一言一行都关乎生死。他暗暗告诫自己,定要谨记杨彪的提点,既要展现价值,又不可过于锋芒毕露。
当脚步声从屏风后传来时,刘锦立即依礼跪拜。眼角余光瞥见一双织金云纹履停在他面前,随即是略带沙哑的声音:抬起头来。
刘锦抬眼,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了这位史书上的。二十六岁的刘宏面色苍白中透着不正常的红晕,眼下有着深重的青黑。他身着常服,领口松散,隐约可见锁骨处泛红的疹子——那是长期服用丹药的痕迹。但最令刘锦心惊的是那双眼睛,看似慵懒的半眯着,眼底却偶尔闪过鹰隼般的锐光。
伯安在幽州辛苦了。刘宏随意地在软榻上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玉佩,你父亲上月递来的密奏,字里行间都在为你铺路。他突然轻笑一声,这般舐犊情深,倒不像他平日的作风。
刘锦心中剧震,这才明白父亲早已暗中打点。他谨慎应答:家父常教导臣,当以社稷为重。
社稷?刘宏忽然倾身向前,浓烈的丹药气味扑面而来,那你告诉朕,若是你在幽州,会如何对待乌桓?会像你父亲一味怀柔,还是如公孙瓒主张征伐?
这个问题暗藏陷阱。刘锦深吸一口气:家父的怀柔之策虽见效慢,但能保边境长久安宁。公孙将军的雷霆手段虽能立威,却易埋下祸根。
刘宏沉默片刻,从案上取来一柄玉如意把玩:伯安总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可惜啊...
陛下,刘锦忽然抬头,家父的奏章中,可曾提及他在幽州试种的抗旱粟种?
刘宏将玉如意轻轻放下,指尖在案几上无意识地敲击着。抗旱粟种?他嘴角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伯安倒是从未在奏章中提及。看来你们父子之间,还有些朕不知道的事。
刘锦心中暗凛,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补救:家父常说,农事琐碎,不敢以此烦扰圣听。
琐碎?刘宏突然咳嗽起来,侍立一旁的宦官连忙递上药茶。他饮了一口,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去年冀州大旱,饿殍遍野。若真有什么抗旱良种...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待气息平复,刘宏忽然转移话题:杨彪说你在庐江作了一首《忧国》诗?山河破碎风飘絮...好大的口气。他目光如炬地盯着刘锦,在你眼中,这大汉江山已经破碎到如此地步了?」
刘锦感到后背渗出冷汗。他谨慎答道:臣见流民失所,边患不绝,一时感慨...
好个一时感慨。刘宏打断他,从案头翻出一卷竹简,这是你父亲任幽州刺史前的奏章,上面写着宜缓刑薄赋,与民休息。而你...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在颍川与荀氏论政时,却主张乱世用重典。朕很好奇,你们父子二人的政见,为何如此不同?」
刘锦心中巨震,没想到皇帝连他与荀彧的私谈都了如指掌。他沉思片刻,坦然答道:家父施政,如良医用药,需视病患情状而定。幽州需要休养生息,故用怀柔;而如今天下局势,非重典不能治乱。」
刘宏闻言,久久凝视着他。殿内只闻更漏滴答,香炉青烟袅袅。突然,皇帝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你比伯安果断,这是好事。
刘宏缓缓踱步到书案前,手指在《十三州疆域图》上轻轻划过,最终停在冀州位置。他凝视着图上标注的太平道活动区域,语气平淡却暗藏机锋:王芬这封奏章经由张让呈递,说你曾在巨鹿亲眼见过太平道布道。告诉朕,张角究竟在做什么?
刘锦敏锐地察觉到这个问题背后的试探——皇帝既想知道太平道的实情,更在考察他是否会如实禀报。 他谨慎答道:臣见张角以符水治病,信徒日增。但更令人在意的是,他们在暗中绘制各郡县的山川地形图。
绘图?刘宏眼神一凛,随即又恢复慵懒神态,何进昨日在朝堂上说,太平道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你觉得呢?
这个问题暗藏陷阱。 刘锦沉默片刻,选择了一个稳妥的回答:大将军执掌京畿兵权,自有其判断。但臣在民间所见,太平道组织严密,三十六方各有统领,不似寻常教派。
刘宏突然冷笑:你可知张让今早向朕进言,说何进有意纵容太平道坐大,好借机扩充兵权?他不待刘锦回答,又抛出一个尖锐的问题:若朕命你去查太平道,你会从何处着手?
刘锦感到后背渗出冷汗。 臣以为,当从三方面入手:明查其钱财往来,暗访其组织架构,同时安抚受灾百姓,断绝其招募信徒的根基。
说得轻巧。刘宏踱到窗前,望着宫城外隐约可见的将军府飞檐,何进要剿,张让要抚,袁隗等人则上书说不宜轻动。你觉得朕该如何决断?
这个问题直指朝堂僵局。 刘锦字斟句酌:剿抚之间,关键在于时机。若证据确凿,当以雷霆手段除其首领;若证据不足,不妨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刘宏重复着这四个字,突然转身逼视刘锦,此时殿内陷入沉寂,只闻更漏滴答。刘宏缓缓踱到窗前,望着宫苑中的亭台楼阁,忽然叹道:朕记得当年入继大统时,也不过比你年长几岁。他转身凝视刘锦,你可知在这洛阳城中,最难的是什么?
刘锦感受到这话中深意,明白皇帝是在借自身经历点拨他。 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是分辨忠奸。刘宏的声音突然变得冷峻,十常侍说何进结党,何进说十常侍祸国。满朝文武,各怀心思。就连你们这些宗室...他话锋一顿,意味深长地看着刘锦。
随后刘宏将手中的奏章随意丢在案几上,方才锐利的目光忽然柔和下来,仿佛瞬间换了一个人。他踱步到刘锦身前,带着几分追忆的神色说道:朕还记得,你六岁那年随伯安入京,在温明殿的宴席上,你躲在伯安身后偷吃蜜饯的模样。
刘锦心中微震,没想到皇帝会提及如此久远的往事。他恭敬应道:陛下竟还记得这等小事。
如何不记得?刘宏轻笑,那时伯安刚任幽州刺史,你在宴席间背诵《楚辞》,朕还赏了你一方砚台。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转眼间,当初那个怯生生的孩童,已经长成能论政事的少年了。
刘锦敏锐地察觉到,这看似亲切的回忆中,暗藏着更深层的用意——皇帝既在拉近关系,也在暗示对他过往的了解。
伯安在幽州可还安好?刘宏忽然问道,语气中带着真挚的关切,朕记得他最爱饮茶,每逢朝会总要自带茶具。如今想来,倒是朕亏待他了。
这番话说的情真意切,但刘锦却听出了其中的试探。他谨慎答道:家父常念及陛下恩典,每日仍在幽州推行仁政,不敢有负圣望。
仁政...刘宏喃喃重复,目光望向殿外,这朝堂之上,能真心推行仁政的,怕是越来越少了。他转身凝视刘锦,你年纪尚轻,要好生向你父亲学习。他日若有所成,朕必当重用。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但刘锦却感受到其中若即若离的意味——皇帝既在示好,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待刘锦告退后,殿内屏风后转出一人,正是中常侍张让。他躬身问道:陛下觉得此子如何?
刘宏把玩着手中的玉如意,沉吟道:聪慧有余,但太过谨慎。不过...他嘴角泛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比起何进那些莽夫,倒是个可造之材。
张让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陛下为何不给他个官职?
急什么?刘宏瞥了他一眼,璞玉需经雕琢。况且...他话未说完,但目光中闪过一丝精光。
张让会意地低下头:老奴明白了。
殿内重归寂静,只余香炉青烟袅袅。这位深居九重的天子,正在下一盘错综复杂的棋,而刘锦,不过是他刚刚落下的一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