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身体猛地一颤，浑浊的老眼里瞬间涌上泪光。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在顾战那无形的威压和冰冷的命令下，终究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他颤抖着走进来，吃力地想要扶起地上的顾风。
“还有…” 顾战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福伯的动作，“柳夫人…体恤世子伤体…特意寻来的淬体丹药…你亲自送去…看着世子…服下。”
福伯的动作彻底僵住！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屏风后那个模糊的身影，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侯…侯爷！那药…那药…” 他想说那药有问题！柳夫人送来的东西，能是什么好东西？！
“嗯？” 屏风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无尽寒意的鼻音。
福伯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瞬间噤若寒蝉，后面的话死死卡在喉咙里，只剩下无尽的悲凉和绝望。他明白了…侯爷…什么都知道！但他选择了…默许！
“是…老奴…遵命…” 福伯的声音干涩得如同枯木摩擦，他低下头，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他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半扶半抱地将气息奄奄的顾风从地上搀起，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向书房门口。
沉重的书房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那片令人窒息的冰冷和绝望。
书房内重归死寂。
屏风后，顾战缓缓从阴影中走出。他走到书案前，拿起那枚小巧的黑色铁筒——影卫密报。指尖微微用力，坚硬的火漆如同朽木般碎裂。
他抽出里面卷着的薄薄纸卷，展开。
上面的字迹极其细密，用的是只有他才能看懂的密语。内容却触目惊心：
“…柳氏近日频繁密会兵部左侍郎李崇心腹…疑与北疆军械贪墨旧案有关…”
“…天剑宗外门长老吴清源，退婚次日即入宫觐见贵妃…贵妃族弟执掌王都卫戍…”
“…三日前，世子所中‘醉生梦死’残毒溯源…与西市‘黑蝰’组织常用之‘蚀髓散’同源…黑蝰背后…疑有宫内影子…”
“…世子脊柱隐伤…非毒非药…似为‘阴煞封脉手’…此手法…出自前朝魔教‘幽冥宗’残脉…与柳氏母族…或有牵连…”
一条条冰冷的信息，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顾战的眼底！
他的手指猛地攥紧！坚韧的密报纸卷在他掌心瞬间被捏成一团废纸！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爆响！手背上青筋如同虬结的怒龙般根根暴凸！
“好…好得很！” 顾战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低沉嘶哑，如同受伤的孤狼在深渊中咆哮！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足以焚尽一切的暴怒火焰！那火焰深处，却夹杂着一种被至亲至信之人背叛的、深入骨髓的冰冷痛楚和…无力！
柳如眉！他的侧室夫人！他念在多年情分和其娘家的些许助力，对她百般容忍！甚至默许她克扣顾风的用度，只当是内宅妇人争风吃醋的小手段！却没想到…她竟敢勾结外敌！图谋不轨！甚至…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虽然是废的）下如此阴毒狠手？！阴煞封脉手！这是要彻底断绝顾风任何翻身的可能！将他变成一个活死人！
还有天剑宗！还有李崇！还有宫里那位！一张无形的大网，早已将神武侯府死死罩住！退婚，不过是撕开伪装的第一步！他们想要的，是彻底将顾家这棵大树连根拔起！瓜分殆尽！
而这一切的导火索…或者说，给了他们最佳借口的…正是地上那滩尚未干涸的…他亲生儿子的污血！
“逆子…逆子啊！” 顾战痛苦地闭上眼，高大的身躯竟微微摇晃了一下。他一生戎马，铁血峥嵘，面对百万蛮族铁骑都未曾退缩半步！如今，却被这内忧外患、至亲背叛的局面，逼得心力交瘁！
就在这时！
嗡——！
书房角落，紫檀木兵器架上，那柄陪伴顾战征战半生、饮血无数的青铜古剑，剑身之上那早已干涸发黑、如同烙印般的斑驳血痕，竟毫无征兆地发出一阵极其低沉、却清晰可闻的嗡鸣！
嗡鸣声中，一股极其隐晦、却凌厉无匹的古老剑意，如同沉睡的凶兽被血腥惊醒，一闪而逝！
同时！
三寸剑锋之上，沉积了不知多少年的、厚重如同铠甲般的暗红色血垢，竟被这突如其来的剑意嗡鸣震得簌簌剥落！
一小片！
如同枯萎的蝶翼，打着旋，轻轻飘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正落在那滩…属于顾风的…暗红血渍边缘！
顾战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锐利如电的目光瞬间锁定那柄嗡鸣的古剑和地上飘落的血垢！眼中爆射出难以置信的惊骇光芒！
这柄剑…乃顾家祖传神兵！饮血无数，灵性自生！唯有感应到极其特殊、极其强大的血脉气息或…威胁时…才会自发嗡鸣示警！
上一次它自发嗡鸣…还是二十年前北疆决战，蛮族大祭司以百万生魂血祭，召唤远古邪魔降临之时！
如今…它竟因顾风这废物流淌在地上的…一口污血…而鸣？！
这怎么可能？！
顾战死死盯着地上那滩暗红血渍，又猛地抬头看向早已空无一人的书房门口方向，仿佛要穿透重重门墙，看清那个被抬走的、如同烂泥般的儿子！
鹰目之中，震惊、疑惑、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希冀…疯狂交织！
难道…
这逆子身上…
发生了什么…连影卫都无法探知的…
惊天变故？！
神武侯府的寒风，似乎比王都其他地方更刺骨几分，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湿，轻易就能穿透破败门墙的缝隙，将清风院里那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微弱暖意撕得粉碎。
顾风盘膝坐在冰冷坚硬的泥地上，背靠着那面永远也焐不热的土墙。他双目微阖，看似在调息养伤，实则识海中那点燃烧着银焰与暗红怒火的星点正全力运转，艰难地引导着体内微弱的星力，如同最精密的刻刀，一点一点地剔除着脊柱深处那道阴咒符文爆发后残留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冰寒碎屑。每一次星力流转过那些被撕裂的经脉通道，都带来冰针穿刺般的剧痛，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混杂着污垢缓缓流下。
叶辰靠在对面的墙根下，肋下厚厚的绷带依旧渗着淡淡的血渍，脸色因失血和疼痛而苍白，但那双豹眼里却燃烧着不屈的火焰。他正按照顾风教他的最粗浅的呼吸法门，努力调动着体内残存的气血，试图加速伤势的恢复，每一次深长的呼吸都牵动着断骨，疼得他龇牙咧嘴，却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叶璇则蹲在角落那堆简陋的炉灶旁，小心翼翼地照看着瓦罐里翻滚的药汁。药汁是用坊市买来的廉价药材加上一点顾风从冰魄玉髓草上刮下的、微乎其微的药粉熬煮的，散发着苦涩却带着一丝清冽寒意的气息。她小脸被炉火映得微红，眼神专注，仿佛在守护着最后的希望。
破院里的气氛压抑而沉默，只有药汁翻滚的咕嘟声和寒风穿过破洞的呜咽。
吱呀——
院门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一条缝。一股混合着劣质脂粉和熏香的暖风，与院内的阴寒形成鲜明对比，瞬间涌入。
一个穿着水绿色比甲、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端着一个小小的红木托盘，怯生生地探进半个身子。正是柳夫人身边的三等丫鬟，翠儿。
她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形容枯槁、如同泥塑般坐着的顾风，还有旁边那个如同受伤猛兽般眼神凶狠的叶辰，以及炉灶旁警惕地抬起头的叶璇。破院里浓重的药味、血腥味和霉腐味混合在一起，让她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子，用手帕掩了掩口鼻，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嫌恶。
“世…世子爷…” 翠儿的声音又尖又细，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腔调，在这死寂的破院里显得格外刺耳，“柳夫人心慈，念着您身子骨虚，特意让奴婢给您送‘补药’来了！” 她刻意加重了“补药”两个字，嘴角挂着一丝虚伪的假笑。
她端着托盘，像躲避瘟疫般，脚步飞快地走到离顾风还有七八步远的地方就停了下来，仿佛再靠近一点就会沾染上什么不洁之物。她将托盘放在地上——不是放在顾风面前，而是放在一堆散发着霉味的枯草旁边，仿佛那才是这“补药”该待的地方。
托盘里，一枚龙眼大小、通体浑圆、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仿佛沉淀了淤血般的暗红色的丹药，静静地躺在一块裁剪得体的红绒布上。丹药表面似乎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令人极不舒服的暗沉光泽，散发出的气味更是古怪——初闻似乎有淡淡的药香，但仔细分辨，那药香深处却夹杂着一股极其隐晦、如同腐烂沼泽深处逸散出的甜腥和阴冷！
正是柳夫人“赏赐”的那枚劣质淬体丹！
“夫人说了，这‘赤血淬体丹’可是花了重金从‘百草堂’求来的，药性温和，最是滋补气血筋骨！世子爷您可要趁热…哦不，趁新鲜赶紧服下，莫要辜负了夫人的一片心意！” 翠儿语速飞快地说完，如同背诵早已烂熟于心的台词，眼神却飘忽不定，根本不敢看顾风的眼睛。
叶辰猛地睁开眼，豹眼里瞬间燃起暴怒的火焰！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肋下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又跌坐回去，只能死死瞪着翠儿和那枚丹药，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放你娘的狗屁！那分明是…”
“哥！” 叶璇急忙打断他，小脸煞白，紧张地看了一眼顾风，又看向翠儿，强挤出一丝笑容，“翠儿姐姐辛苦了…药…药放下就好…世子爷刚喝了药，待会儿再…”
“待会儿？” 翠儿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尖刻，“夫人可是特意叮嘱了！要奴婢亲眼看着世子爷服下！这可是夫人的一片心意！世子爷难道…还想抗命不成？” 她叉着腰，小小的身板努力挺直，试图摆出主母身边大丫鬟的威风，但那微微颤抖的手指却暴露了她内心的色厉内荏。
破院里瞬间死寂。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轻响。
叶辰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叶璇紧张得手心全是冷汗。
就在这时。
一直如同泥塑般沉默的顾风，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幽深得如同两口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丝毫波澜，平静地看向翠儿，又扫了一眼地上那枚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丹药。
翠儿被这平静无波的目光看得心头莫名一慌，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随即又觉得丢了面子，梗着脖子尖声道：“世子爷！您还等什么？难道要奴婢…喂您不成？”
顾风的目光在翠儿那张强作镇定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极其缓慢地移开，仿佛她只是一团不值得在意的空气。他微微侧头，看向墙角那堆被寒风卷动的枯草败叶，嘶哑干涩的声音如同破锣刮过铁皮，清晰地响起：
“搁墙角。”
他顿了顿，补充道：
“喂耗子。”
“……” 翠儿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如同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顾风，仿佛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叶辰和叶璇也愣住了，随即叶辰脸上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狂喜和快意！叶璇则紧张地捂住了嘴。
“你…你说什么？！” 翠儿终于反应过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愕和愤怒而变得尖利刺耳，如同被掐住脖子的母鸡，“顾风！你敢！这是夫人赐的丹药！你敢如此轻慢？！你…”
“滚。”
顾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冰冷寒意。他甚至连眼皮都懒得再抬一下，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你…你…好！好你个顾风！” 翠儿气得浑身发抖，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指着顾风的手指都在哆嗦，“你等着！我这就去回禀夫人！看夫人怎么收拾你！” 她再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着转身就跑，连地上的托盘都忘了拿，跌跌撞撞地冲出了破院，消失在寒风里。
破院里重归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