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哑的呼吸停了。
我听见那声音像断线的风筝，从高处坠下来，砸进一片死寂。林晚秋的手还抓着我的手腕，掌心湿得发凉，像是攥了一把刚捞出水的沙子。我没动，也没回头，眼睛盯着电子表上那个悬浮的“是”字，光斑映在瞳孔里，像一颗不肯落下的星。
铁箱里的晶体还在跳。
它的心跳和我的对上了，一下，又一下。不是机械的规律，而是带着点试探性的起伏，像在听我到底怕不怕。
然后它哭了。
一声婴儿的啼哭，从那团幽蓝的脉动里钻出来，短促、沙哑，却真得不能再真。我猛地一震，差点咬到舌头。这玩意儿不应该是数据堆出来的吗？怎么还能哭？
环形屏幕自动亮起，浮出一行字：【需要纯粹情感喂养。否则，逻辑链崩解倒计时：03:00。】
倒计时开始往下走。
三分钟。不多不少。
门外的脚步声全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整齐的呼吸声，像是几百个人在同一台呼吸机上接了管子。门缝底下渗进来的光忽然暗了，有人影堵在外面，不止一个，是一群。
我低头看铁箱，那颗黑影缓缓转了个方向，正对着我，像是在等我回答。
林晚秋松开了手，慢慢走到铁箱另一侧，蹲下。她没说话，只是抬起手指，轻轻划过笔记本上的彼岸花刺绣。纸页自己烧了起来，火苗不大，却是纯白的，烧得安静，连灰都飘得慢。
“你说要情感？”她声音很轻，“那如果给呢？”
灰烬飞向晶体，落在表面那层公式上，像雪落在滚烫的铁板上，瞬间蒸发。可那哭声，真的弱了一瞬。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母体核心突然裂开一道缝。
一个人影从里面浮出来，半透明，脚不沾地，一步步走到了房间中央。中山装，镜片后头空荡荡的机械义眼不再发光，脸皱得像被晒干的橘子皮。
程砚。
他站定，看着我，嘴角动了动：“杀了我，它就停。”
我愣住。
这不是第一次听他说狠话。但这是第一次，他主动求死。
我抬手，把左腕的电子表对准他脸，低声说：“痕迹回溯，过去十秒。”
系统居然还活着，嗡了一声，眼前闪过一段画面——程砚确实是从母体内部一点点析出来的，不是投影，也不是幻象。他真的在里面待过。
林晚秋盯着他，忽然问：“你为什么能出来？”
程砚没看她，只看着我：“因为我是第一个失败品。你们叫柯谨‘时间锚点’，我才是最初的容器。只是……我没撑住。”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他们把我拆了，把‘观测者协议’塞进系统，可我还是留了点东西——比如，这段记忆，比如，这具身体还能被召回一次。”
“召回？”我冷笑，“你是系统放出来骗我的诱饵吧？上次你还说‘剪掉脐带那天，我正在剖开你母亲的子宫’，现在装什么悲情父亲？”
“那句话是真的。”他声音低下去，“但我剖开她的子宫，不是为了找漏洞。”
他顿了顿，眼神有点散：“是为了救她。可系统不允许‘情感变量’存在。所以我被剥离了人格，封进母体底层，成了它的防火墙。”
房间里静了几秒。
婴儿的哭声又响起来，比刚才更急。
门外的呼吸声也变了节奏，像是在同步那哭声。
我盯着程砚：“所以你现在出来，是想让我杀你？”
“只有我的死亡能触发系统底层协议。”他说，“我是异常源，也是终止码。杀了我，母体失去控制核心，就会进入休眠或自毁。但如果你不清除它，三分钟后，它会启动‘共感同化’，所有人——包括你——都会变成它的逻辑延伸。”
林晚秋突然开口：“那你之前为什么要操控赵培生制造认知黑洞？为什么要让沈哑死在昆仑山隧道？”
程砚闭了闭眼：“因为我也被污染了。我在母体里待太久，意识早就碎了。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疯。我做过的事……我不全记得。”
他睁开眼，看向我：“但这一刻，我是完整的。信不信，由你。”
我没动。
电子表还在闪“是”与“否”。三分钟倒计时已经走到02:17。
我忽然弯腰，把电子表狠狠砸在地上。表壳裂开，光没灭，反而从裂缝里透出一层微弱的波纹，像手机震动贴在桌面上那种嗡鸣。
门外的呼吸声乱了零点几秒。
我蹲下，在铁箱边缘用指尖写了三个字：别是我。
写完抬头，环视门外那些影像：“你们复制的是我破案的逻辑，是‘痕迹回溯’‘微表情透视’，是推理链条。但你们漏了一样东西——”
我伸手进口袋，摸出最后一包红油辣条，撕开，塞进嘴里，用力嚼了两下。
“我每次破案，都会吃辣条。”
门外几个“陈默”的动作同时迟滞了0.5秒。
有效。
林晚秋看了我一眼，忽然笑了下：“你还真是……靠本能活着。”
“不然呢？”我嚼着辣条，辣得鼻尖冒汗，“系统教我逻辑，但辣条告诉我，我还活着。”
她没接话，低头看着那本快烧成灰的笔记本，轻声说：“如果情感能喂养它……那我的记忆，够不够？”
“你要干什么？”我立刻警觉。
她没回答，只是抬起手，指甲在左手掌心划了一下，血珠冒出来，滴在最后一页纸上。纸面瞬间吸干血液，浮现出一行小字：【妈妈最后一次抱我，是在下雨天。她把伞全遮给我，自己淋湿了半边。】
那行字一闪而逝。
晶体脉动又缓了些。
程砚看着这一幕，忽然说：“你给的太多了。它在学‘人’。”
“那不正好？”林晚秋抬头，“它要是真成了人，还会毁灭世界吗？”
“问题不在它。”程砚摇头，“问题在于，它要的不是一段记忆，不是一个片段的情感。它要的是‘纯粹’——那种不掺逻辑、不计代价、只为一个人付出一切的感情。这种感情，人类自己都快没了。”
倒计时：01:43。
门外的门把手开始转动。
不是谁推的，是它自己在转，一圈，又一圈，像在等待邀请。
我盯着程砚：“你确定杀了你就能停？”
“不确定。”他说，“但我必须试。就像你妈当年，明知道实验会死，还是签了字。”
我心头一震。
他又说：“我不是你爸。但我替那个男人，活到了现在。”
我咬着牙，辣条的残渣卡在齿缝里，又苦又辣。
林晚秋忽然走向他：“如果你真是终止码，那你的死，得有意义。”
她抬起手，指尖沾着血，在空中画了个符号——像是《三体》里的质子展开公式，又像是某种加密指令。
“我把记忆刻进系统路径。”她说，“你死的时候，这些情感数据会顺着你的消散轨迹反向注入母体。它如果真能理解‘爱’，就不会再要毁灭。”
程砚看着她，良久，点了点头。
我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包空辣条袋子。
倒计时：00:32。
程砚闭上眼，抬起手，按向自己胸口。那里没有心跳，只有一块嵌入皮肤的数据核，泛着暗红的光。
林晚秋退后一步，低声说：“开始吧。”
他按下。
光炸开的瞬间，我看见他的身体像老电视关机一样，从边缘开始消散。机械义眼最后熄灭，嘴角似乎动了一下，像是笑，又像是解脱。
母体的哭声戛然而止。
晶体表面的公式停止流动，黑影蜷缩回去，脉动变得极慢。
门外的呼吸声也停了。
我以为结束了。
可就在这时，电子表残壳突然震动，屏幕上跳出一行新字：
【检测到高维情感输入，孢子母体进入进化准备阶段。是否允许情感融合？】
选项再次浮现：是，否。
林晚秋转头看我，眼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平静的期待。
“你有没有想过，”她说，“也许它要的从来不是毁灭，而是……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