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月离开问心道场,往半山腰的流云坪去。
一座九曲桥,直通云海深处。
白若月踩着青玉阶转过山坳,脖颈后袭来刺骨阴寒。方才还浮着碎金阳光的云径陡然昏暗,山壁上渗出暗红苔藓。
“道友留步。”
幽咽琴音自头顶垂落,白若月抬头见十丈冰瀑倒悬,蓝衣女子赤足坐在冰棱间,鬼气森森的。
女子面容似被水汽晕开般模糊,怀中焦尾琴的七根弦竟泛着血光。
白若月仔细扫了一眼琴身雕纹,数百张扭曲的人脸在琴木中浮沉。
“一曲《黄泉引》,只收三十人份的香火愿力。”女子说话时,冰瀑间凝出密密麻麻的婴灵虚影,个个咧着无牙的嘴咯咯发笑。
白若月眉心跳动,她看见那些婴灵脐带都连着琴弦。
“阁下要香火愿力何用?”白若月问。
琴弦自鸣,弹出个凄厉高音。
女鬼半透明的指尖抚过琴身人脸:“自然是买他们的故事。”琴中陡然传出老妪哭嚎:“我那苦命的孙儿啊……”紧接着是少年嘶吼:“还我状元功名!”数百道声音在冰瀑间回荡,震得山岩簌簌落灰。
“道友找错人了,我不爱听曲儿。”
“我不光会弹《黄泉引》,其他的我也会,只要道友说出名字。”
“我真不爱听曲儿。”
不知哪一句惹了这蓝衣女的怒。
女鬼突然尖啸着扑来,琴身人脸尽数睁眼。
白若月正欲反击,突然想起来之前的引渡使说的“若要打斗去飞来峰”,一下停住了手里的动作。
蓝衣女心口浮现朱砂符印,一个“禁”字凭空出现。整座冰瀑轰然崩塌,女鬼连同焦尾琴化作青烟消散,唯余怨毒余音在山谷回荡:“我们还会再见的,小神女……”
白若月拾起地上掉落的红绳,断口处沾着冰晶似的愿力残渣。她猛然意识到,方才那些纠缠琴弦的婴灵,都是被夺了香火愿力的信徒魂魄。
白若月踏上流云坪的刹那,蹲在蟠龙柱下的荷叶冠童子眼睛倏地亮了。
这小泼皮甩开正纠缠的刀疤脸修士,蹦跳着朝她冲来时,整片青玉台阶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卖灵符的老道把吆喝声咽回喉咙,挑着酒坛的猴精踮脚张望,连西北角吵架的修士都默契地收了声。
“仙子留步!”童子嗓音甜得像浸了蜜,脆生生的,掌心托着的避瘴结青光大盛,“岛上毒雾伤元神,您系上这个……”四周响起窸窣窃笑,扛着蜃龙肉的虎妖咧开血盆大口,铜铃眼里闪着幸灾乐祸的光。
白若月余光扫过人群,见那卖云锦的蚌精假装理货,实则偷摸竖起耳朵;三眼道人更是明目张胆掏出留影珠,镜面正对着她衣摆。她心下冷笑,面上却温声道:“小道友是沧溟岛引渡使?”
“仙子来一个?”童子并不回话,只蹦到她跟前,草结直往手心塞,“方才玄天宗的仙长都买了三个!”
草结散着清光,确能驱散四周渐浓的云雾。
白若月虚虚拢住草结却不接实:“多少金精?”
“谈钱多俗!”童子腕间银铃叮当响,指尖悄悄捻动法诀,“您先系上试试……”草结突然化出细藤缠向她手腕。岂料白若月翻掌一抖,草结稳稳落回童子掌心。
“小道友的腰牌呢?”她盯着童子空荡荡的腰带轻笑,“沧溟岛的引渡使,何时连块玉腰牌都佩不起了?”
“我自然是这南海的童子,这点绝不骗您!”童子腕间银铃叮当乱响,草结化作流光缠向她手腕,“您看这纹路……”
白若月再次翻腕躲开,撩起了外袍的一角,露出童子空荡荡的腰带。
人群里“噗嗤”一声笑。
“第七个!”有人压低嗓子数数。
童子指尖微颤,草结青雾暴涨:“这、这是新制的云纹腰牌……”
白若月静静地看着他,只笑也不说话。
童子笑脸僵住,突然一屁股坐地耍赖:“这避瘴结可是实打实的东海云麻编的!”说着扯开衣襟露出满兜草绳,“您接了就得付钱!十枚金精。没有金精,您付我一片二百两黄金即可。”
“我碰都没碰到你就想要我的钱?可是强买强卖?”白若月笑着问。
童子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流云坪就一条规矩,不允许强买强卖。
“小道友人还怪好嘞,想抢我一千二百两黄金,还送我个洗墨池边的野麻编的结。”白若月揶揄道。
旁边有两个人找了过来。
“昨日卖给贫道的避瘴结,怎的申时就失效了?”
“就是!还说什么岛主亲编……”
童子梗着脖子嚷回去:“谁让你们接得痛快!”转身又堆起笑脸凑近白若月,“仙子细皮嫩肉的,沾了瘴气可不美……”
白若月装作一脸真诚地问:“这草结用的是洗墨池边野麻,小道友给我一枚金精我去给你一捆怎样?小道友若实在缺钱,我再送你三根野麻可好?”
整片流云坪炸开哄笑。先前被坑的赤膊大汉拍腿大笑:“该!叫你坑老子二十金精!”卖灵泉的鹤童趁机起哄:“把他荷叶冠摘了抵债!”童子涨红脸跺脚,发间竟真掉出三枚金精币——正是方才刀疤脸修士的钱袋里的。
卖丹药的妇人调侃:“小滑头也有今日!该,前日还坑我二十钱!”扛着蜃龙肉的虎妖咧嘴:“这小泼皮昨日还骗走俺两壶酒!”
童子气得跺脚,荷叶冠歪到耳后:“笑我作甚?你们哪个不是自愿接的?”突然从袖中抖出把草结撒向人群,“都还你们!”那草结遇风即燃,烧出团团呛人青烟。
青雾瞬间弥漫,突然“哇”地哭出声:“你们神仙都欺负人!”趁乱钻进地缝前,还不忘冲白若月说一句:“下回定要你乖乖掏钱!”青烟遁走时,腰后飘落张皱巴巴的纸,是欠了赌坊五十金精的债条。
白若月弯腰捡起,放到自己的袖里。抬头见先前装聋作哑的摊主们纷纷缩回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