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邈推开门时,正撞见白若月眼底浮动的星河。
她盘坐在月华织就的光茧中,青丝无风自动,窗棂间漏下的银辉凝成细流缠绕指尖。
两人对视的瞬间孙老眼前轰然炸开万千星屑。只觉得天灵盖被浸了冰水的银针贯穿,最后的意识里,他看见白若月煞白的脸在波纹中破碎,指尖正艰难掐着诀。
孙邈被窗外的喜鹊声惊醒时,正趴在太医院值房的紫檀案几上。
砚台里昨夜研磨的安神香尚未干涸,温润的沉香气中,他看见温夺捧着药盅站在海棠花格窗前。
“可算醒了?”温夺将青瓷药盅搁在缠枝莲纹茶盘上,鎏金匙碰着盅壁叮当作响,“昭仪娘娘寅时三刻差人来问,说晨起的安胎饮怎的还没送去。”
孙邈轻轻地抬起手来,缓缓地揉了揉那早已酸痛不堪的脖颈,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呻吟。
他微微转头,目光不经意间瞥向了一旁放置着的铜漏,只见那细长的指针方才指向了卯初时分。
窗外的庭院中一片宁静,唯有那棵高大的石榴树静静地矗立着,细看还能看见石榴树枝叶上还凝结着晶莹剔透的露珠。
想来定是昨夜睡觉时的姿势不太对劲,以至于这一觉醒来后,孙邈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酸痛无比,每一寸肌肉和骨骼都不怎么舒坦。
这种不适感不仅侵袭着他的身体,更让他的心境也似乎变得苍老了许多,往日里的那份朝气与活力此刻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秋日里晨光透过银杏叶在青砖地上织成金网。药童们抱着晒药匾穿梭廊下,空气里浮动着熟地黄的甘甜。
没有蔓延青州的诡异疫症,没有丹炉里飘出的血腥气,圣上昨日还遣人送来岭南新贡的龙眼,说要给太医们明目养神。
“孙邈。”
温夺突然拽着他往药柜去,镶铜抽屉拉开时带起一阵清风。捏着晒干的忍冬藤兴奋道:“你闻闻这香气!今年采收的果然好”
孙邈手中戥子突然打翻,丹参籽滚落满地。晨光斜照在斑驳药柜上,温夺又举着新制的紫雪丹冲他笑:“等昭仪娘娘诞下皇子,咱们就去城南喝羊汤!”
宫墙琉璃瓦蓝得透亮。
南疆瘟疫的消息传来时,孙邈恍惚间记起自己做的一个梦。
却又因为忧心疫病很快的抛之脑后。
当对应之法被研制出来时,宫娥捧着明黄锦盒碎步而来:“圣上赐太医院南海珍珠十斛,嘉奖诸位防治疫病有功。”
温夺兴奋地扯他衣袖:“师兄你看,我说过仁心仁术终有…”
“孙老?”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孙邈的耳畔响起,可似乎只有他自己能听到。
“师兄发什么愣?”温夺捧着药杵撞了撞孙邈肩膀,“秦院正说要给咱们放三日假呢!”
孙邈怔怔望着廊下谈笑的同僚们。
王掌药正教小药童分拣防风,陈太医捧着新编的《疫症方论》与李院判争辩,檐角铁马叮咚声里裹着三七粉的苦香。
“温夺,”他忽然攥住对方手腕,“瘟疫的这个事情……就这么解决了?”
“不然呢?”温夺笑着拍开他的手,“不是我说啊,你最近怎么老是这个样子?魂不守舍的”青年突然压低声音,“等昭仪娘娘诞下皇子,咱们就去求陛下重修《千金方》......”
白若月强行使用月华之力,整个经脉有被因果线割裂的感觉。
“孙老醒醒!”少女十指抠进青砖缝隙,月华凝成的锁链正从她心口抽离,“您看到的都是梦境!”
梦境突然裂开血口。
孙邈眼睁睁看着温夺喉间窜出丹火,李院判捧着《疫症方论》化为白骨。
三十七道虚影在太医院上空哀嚎,每声惨叫都对应着他烂熟于心的名字—太医院三十七人因“人部禁书”被腰斩于市。
“王守仁擅妇科,陈景和通针灸。”孙邈在现实与梦魇的撕扯中嘶吼,“他们死前还在写医书…”
温夺的幻影按住他颤抖的手。
梦境轰然坍塌。
孙邈在剧痛中抓住最后残影:“当年用《人部禁书》害人的到底是谁?你们是不是见过我师父?”
温夺的笑脸裂成碎片,每片都映着刑场大雪。
刽子手的鬼头刀落下时,三十七颗头颅仍在高喊《大医精诚》篇。
白若月的银簪狠狠刺入孙邈人中。
“咳咳…三十七人…”老人咳出血沫,“刑场上血浸透了三层麻布!”
“醒过来!”
白若月嘶哑的哭喊穿透虚空。
孙邈在剧痛中睁眼,喉间翻涌着梦魇残留的铁锈味。
女子面色看起来十分不好,像是病了一场,眼睛里带着担忧:“对不住…我不知您会突然…”白若月擦着他嘴角溢出的血线,“梦粱术反噬太重,我必须......”
孙老惊觉自己呆立在白若月房间里,屋子的门开着,院子里高大的树被风吹落的树叶纷纷扬扬的飘进晒药匾,像极了太医院那株天星树。
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离宫那日,温夺坟头新栽的忍冬藤也是这样在风里摇晃。
恍惚仍是旧梦未醒。
孙邈枯爪般的手攥住她:“二十年前他们被按在雪地里,不能为自己辩驳。”他喉间发出破碎的笑声,“皇帝用你们的命做药引,还要让史书留下他们的恶名!”
孙邈踉跄着从怀中翻出泛黄名册。
“张怀瑾,死时攥着未写完的《伤寒补遗》。”他染血的手指划过一个个名字,“女医官苏明月,刑场上衣襟里掉出还没传给徒弟的妇科方子。”
白若月按住老人发抖的手:“您打算如何?”
“翻案!”
孙邈眼底燃起滔天怒火,“三十七位同僚,还有南疆和青州枉死的百姓——我要让那昏君跪在太医院废墟前谢罪!”
白若月看着孙老,坚定的说:“会的,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的。”
秋雨再临那日,李承安供起父亲的长生牌位。
檀香缭绕间他抚摸父亲留下的《牧民策》,书页间夹着的谏言奏折墨迹犹新。
城防营送来新铸的陌刀,李承安正用朱笔勾掉“圣上”二字,改作“青州子民”。
”大人,朝廷使者到了。”
薄雾裹着铁锈味漫上城头,了望塔上的铜铃突然疯狂作响。
守城校尉赵平按住腰间横刀,看着官道上那支黑甲骑兵踏碎晨霜——十二骑呈楔形阵列突进,马蹄掀起的尘土里隐约可见龙旗飘扬。
“是钦天监的玄鳞卫。”副将嗓音发紧。
赵平注意到那些骑兵的锁子甲下都衬着紫貂裘,这是圣上亲赐的殊荣。
为首的独眼汉子突然勒马,护城河对岸顿时腾起一片惊鸟。
城垛后的弓手突然响起倒抽冷气声。
赵平顺着新兵颤抖的视线看去,发现骑兵队尾拴着三辆囚车,囚笼里蜷着血肉模糊的人形。
“青州牧这城墙修得讲究。用的都是青岗岩吧”独眼汉子扬鞭指向城门楼新砌的墙砖,声线像钝刀刮过磨石,“本官的眼神不大好,东南角楼用的可床弩?”
李承安在箭楼阴影里缓缓收弓。
那人眼罩下的疤痕正好对着他藏身的位置,仿佛早看穿了刺史府暗格中的兵甲图。
他注意到玄鳞卫马鞍两侧的皮囊鼓胀异常,里面怕是装了满满的东西。
“本官奉旨巡查青州防疫。”独眼汉子突然提高声量,囚车里立刻传来铁链撞击声,“路上遇到几个大概是从你们青州跑出来的带病的人,就一道给你们送过来了。”
“在下倒不知,钦天监何时管起缉拿逃奴的差事了?”李承安忽然嗤笑出声,指尖轻轻敲击青砖,城头三列弓弩手齐刷刷拉满弓弦。
独眼汉子马鞭啪地抽在囚笼上,铁链应声裂开半寸:“三更天窜过漳河的老鼠,总要有人帮着刺史大人打捞”笼中骤然爆出惨叫,一截断指裹着染血的桑皮纸飞出,正钉在字旗的州字上。
“恰巧让本官撞上,这老鼠可不止一只。”
“那大人又是怎么判断这老鼠是青州的?”
独眼汉子突然轻笑:“怎么一眼分辨这老鼠是青州的,当然是它们带着青岗岩的碎末都快游到洛阳河里去了。”
独眼汉子抬手,底下一个人拿出弓箭将一封信钉在了青州城墙上。
李承安瞳孔微缩——那纸上火漆印是他发给幽州的密信式样。
“所以本官特意备了砒霜饵料。”独眼汉子忽然甩出枚蜡丸,灰雀俯冲啄食的刹那爆成血雾,“就是这畜生运道不好,赶巧碰上我。”
“开城门,有些话要进去说才好听。”
“开城门。接他们进来。”李承安掸了掸官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胆子倒是不小。”独眼的汉子冷哼一声眼中却飞快的闪过一抹欣赏之色。
打马进城之后,二人近距离会面。
独眼汉子开口:“不知我钦天监玄派来青州的黄司守卫统领去哪儿了?不应该住驻扎在此地,携手青州防务吗?”
暴雨将至的铅云压着城楼飞檐,独眼汉子一身鳞甲泛着冷冽的寒光“我本不欲多走这一趟。只是按照常理来说,我玄黄司守卫统领需半月向京城洛阳发一次密报,迟迟不见密报。现在人也不见了?”
两人刚刚会面,那独眼汉子便阴沉着脸,目光如刀般直直地刺向对方,毫不客气地开口发难。
李承安心中猛地一沉,仿佛有一块巨石骤然落下,但他表面上却依旧保持着镇定自若,只是不着痕迹地给身旁的丁大成递去了一个隐晦的眼神。
紧接着,李承安脸上流露出深深的哀痛之色,声音略微有些颤抖地说道:“唉!说来也让人伤心。他上个月前去巡视疫区,谁曾想竟如此不幸,染上了疫病。尽管我们想尽办法救治,但终究还是无力回天……”说到此处,他不禁微微停顿了一下,似是难以在继续说下去。
一只蜈蚣突然从地面的缝隙中钻了出来。
只见李承安毫不犹豫地抬起脚,用力一踩,将那蜈蚣瞬间碾成了肉酱。随后,他继续缓缓说道:“对于他的离去,在下也是万分痛心。所以,我特意亲自挑选了上好的楠木棺椁,以最隆重的方式将其厚葬,也算略尽绵薄之力,让他能走得安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