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火种之问（下）
求真殿内，落针可闻。
“二者皆可得火，其理——何在？”
昊那看似平淡，却重若千钧的疑问，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湖中，激起了层层叠叠、难以平息的涟漪。先前因演示过程简单而生出的些许轻视与不耐，此刻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陷入迷思的沉寂。
年轻学子们眉头紧锁，交头接耳者亦停下了窃窃私语，皆在苦苦思索。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用火、取火如同呼吸般自然，何曾想过要探究这“自然”背后的“所以然”？这个问题，剥离了所有经验的表象，直指那最朴素、也最容易被忽略的本质。
前排，那身着灰色道袍的老者，捻着胡须的手僵在半空，脸上先前的不屑与轻蔑早已被一种混杂着错愕、茫然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惭所取代。他修行数百年，自认窥得天地灵气运行之一斑，能施展火球术、凝练真火，但此刻，面对这最基础的凡火诞生之谜，他竟发现自己脑海一片空白，往日所学的诸多道法口诀、灵气运转之理，在此问题上竟无半点用处！‘其理何在？其理……何在？’ 这个问题反复在他心神中回荡，竟隐隐撼动了他某种固有的认知。他下意识地看向讲台上那几样凡物，目光中第一次带上了审视，而非俯视。
而燧人氏，这位执掌火焰权柄的大罗金仙，所受的冲击远胜他人。他周身那无形中散发出的、如同熔岩核心般灼热的气息，此刻竟微微紊乱、内敛。他那双惯常燃烧着战意与力量的虎目，此刻死死地盯着讲台——不，是穿透了那燧石、木枝的表象，试图捕捉那冥冥中存在的、区分两者诞生过程的“理”。昊的问题，像是一把无形却锋锐至极的钥匙，插入了他那因力量强大而几乎封闭停滞的、对“火”之本质的思考之门。‘我挥洒火焰，焚天煮海，念动间火莲绽放，法则相随……然，这最原始、最本质的火之“诞生”，其差异之理，我竟……从未深思！’ 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知空白感，混杂着强烈的好奇与一丝身为火道至尊却被问倒的微妙情绪，在他心中翻腾。他不再环抱双臂，身体微微前倾，如同最专注的学子，等待着昊的解答。
昊将台下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了然。疑问的种子已然深种，接下来，便是引导其发芽，学会如何自己去寻找答案。
他并未直接揭示谜底，而是再次拿起那块暗沉的燧石和那团蓬松的黄色苔藓，声音平和，带着引导的意味：“暂且放下‘为何’，先观其‘如何’。且看——”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一名坐在前排、眼神中困惑最为浓重的少年身上。那少年衣着简朴，皮肤黝黑，手掌粗糙，一看便是常做体力活的族人。
“你，”昊指向他，声音温和，“上前来。”
那少年一愣，有些手足无措，在周围目光的注视下，紧张地站起身，走到讲台前。
“触摸这苔藓，感受其质地。”昊将那一小团苔藓递过去。
少年依言，小心翼翼地用粗糙的手指捻了捻苔藓，低声道：“很……很干，很软，像……像鸟窝里的绒毛。”
“善。”昊点头，又指向那硬木枝和软木板，“再触摸它们。”
少年摸了摸硬木枝，又摸了摸软木板，迟疑道：“木头……硬，这块板子稍微……软一点，但也结实。”
“感受有何不同？”昊追问。
少年努力思索着词汇：“苔藓……好像一碰就碎，木头……得用很大力气才能弄出点屑来。”
“然也。”昊赞许地看了少年一眼，让其回座，然后面向众人，“尔等可曾亲手比较？这干草苔藓，触之蓬松，质地脆弱；而这硬木软木，虽硬度有差，然皆结构紧密，需力方可破坏。”
他拿起燧石，轻轻敲击，火星迸溅：“燧石坚硬，猛烈相击，于极小之处，生极高之热，此热瞬间而至，如雷霆骤降。” 他又指向那钻木的工具，“而钻木取火，靠的是持续摩擦，一点一点，将力转化为热，此热缓缓积累，如溪流汇聚。”
他顿了顿，抛出新的引导：“那么，再思吾之问：为何那蓬松脆弱之物，遇瞬间高热即燃？而这结构紧密之木，却需热量缓缓积累，直至某个……界限？”
他将“界限”二字，稍稍加重。
这一次，台下不再是一片茫然的沉默。经过触摸与比较，学子们的思维仿佛被打开了一个口子。
一名来自林部落、对木材极为熟悉的青年犹豫着举手，得到昊示意后，起身道：“圣师，是不是……是不是因为那干草苔藓，‘吃’热吃得快？木头‘吃’热慢？” 他用了部落里形容食物熟烂快慢的词汇。
另一名少女也鼓起勇气道：“就像……就像晒石头和晒水，太阳一样晒，石头很快就烫手，水却要慢很多。”
“火星那么小，却那么烫，一下子就把干草‘烫熟’了！钻木的热是温吞水，得慢慢把木头‘煮’熟才行！” 又一个机灵的少年抢着说道，用了更形象的比喻。
虽然言语稚嫩，比喻粗浅，但殿内众人的思路，显然已经开始活跃起来，开始从物体的“材质”、“热的特性”、“积累过程”等角度去思考问题。一种名为“比较”与“关联”的思维火花，开始在学子们之间传递。
昊的眼中露出欣慰之色。他要的，正是这种思维的主动参与。
“尔等所言，已触及关隘！”他肯定道，“这干草苔藓，因其蓬松干燥，极易‘接纳’热量，吾等可称其具‘易燃’之性！而燧石火星，虽小却热极，乃‘瞬间极高之热’，集中于一点，正可引燃此等‘易燃’之物！”
“而这木材，结构紧密，‘接纳’热量缓慢，需靠摩擦，‘持续生热’，不断积累，直至其自身达到某个……可称之为‘燃点’之界限，方能起火！”
他引入了“易燃”和“燃点”的概念，但并未深入解释其物理定义，而是用此界生灵能直观理解的方式描述。
“故而，物之燃烧，需满足其‘易燃’之性，并达到其所需之‘热’！” 昊总结着初步的观察，“燧石之法，是以‘瞬间极高之热’，引燃‘极易燃烧’之物；钻木之法，是以‘持续生热’，积累至木材自身之‘燃点’！”
这个基于现象归纳出的、相对完整的解释，让台下许多学子恍然大悟，眼中闪烁着获取新知的兴奋光芒。原来，看似简单的取火，背后竟有如此清晰的“道理”可循！
这时，昊的目光再次转向了前排的燧人氏。燧人氏此刻神情专注，之前的困惑化为了深深的思索，他掌心中那缕赤红真火不知何时已收起，但他整个人的气息却仿佛与周遭无形的“火”之法则更加贴近，似乎在重新“理解”它们。
“燧人老祖。”昊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唤醒。
燧人氏抬头，看向昊。
昊拿起一段明显带着湿气的木柴，问道：“您控火神通广大，可能让此段湿木，如这干草般，瞬间自燃？”
燧人氏闻言，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摇头：“湿木内含水分，阴寒阻隔，需以真火先驱其湿气，煅烧其体，增其热力，方可点燃。直接令其瞬间自燃……除非以无上法力，强行扭曲其性，但那已非引燃，而是摧毁了。” 他回答得很快，但话音刚落，他自己却愣住了。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番基于无数年控火经验的本能回答，恰恰印证了昊方才所归纳的“道理”！湿木，因其含水，使得其“易燃”之性大减，“燃点”提高（需要先驱散水分），所以无法被瞬间引燃！
一种奇妙的贯通感，如同电流般划过燧人氏的心头。他以往运用力量，是知其然（如何用神力催火），而现在，他开始触摸到那背后的所以然（为何湿木难燃）！这并非力量的提升，而是认知的跃迁！是对“火”之本质理解的深化！
他看着昊，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有惊叹，有感激，更有一种找到同道、觅得知音的激动。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圣师之意，吾已明了！明其理，方能更精其术！以往吾只知以力御火，霸道刚猛，却失之精巧变化。若明此万物燃烧之理，日后御火，当可如臂使指，入微入化，甚至……窥见火之大道更深层的奥秘！” 他这番话，已是彻底放下了大罗金仙的架子，完全以求知者的心态在交流。
那位灰袍老道，听着燧人氏与昊的对话，再回想之前学子们稚嫩却切中要害的发言，脸上青红交错，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那叹息中带着释然与惭愧。他站起身，对着昊，亦是对着讲台，郑重地躬身一礼：“老道玄素，修行数百载，自诩明悟火行，今日闻圣师一席话，方知坐井观天，不识大道真容！这格物之道，直指本源，老道……受教了！” 他心服口服。与这探究万物根本之理相比，自己过往执着于术法威力，确实落了下乘。
昊微微颔首，受了他这一礼，温言道：“玄素道友不必过谦，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格物之道，亦需与万法相互印证，方能愈发昌明。”
殿内气氛，至此已彻底转变。质疑与隔阂被求知的热情所取代。每一个学子，无论资质出身，都感觉自己的头脑仿佛被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看到了一个可以通过观察、比较、思考去理解和描绘的世界。
昊知道，这第一堂课的目的，已经超额完成。他最后总结道：“今日之问，无有标准答案，唯有不断探究之精神。望尔等牢记，格物之途，始于细微之观察，成于不懈之思索。这天地间，尚有无数如‘火之诞生’般的谜题，等待我等去‘格’之，穷之！”
他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如同播种者最后的叮嘱。
“今日课毕，诸位可自行散去，或于院中，寻类似之物，亲手尝试，验证所思。”
学子们依依不舍地起身，许多人都围到讲台前，想要亲手触摸那些燧石、木柴，或是三五成群，激烈地讨论着刚才的课题，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彩。
燧人氏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原地，目光再次掠过那些平凡的取火之物，眼神已与来时截然不同。‘火……不止是力量，更是道理。圣师为人族开启的，是一条真正通往自强与智慧的康庄大道啊！’ 他心中感慨万千。
玄素老道则走到昊面前，再次行礼，恭敬地询问是否日后可常来听讲，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满怀感慨与期待地离去。
昊立于讲台之旁，看着眼前这生机勃勃的景象，看着那一个个陷入思考、或是激动讨论的身影，心中慰藉。他知道，名为“理性”与“求知”的火种，已不仅仅是在他一人心中燃烧，而是真正地点燃了第一批追随者的心灯。
求真殿外，阳光正好。青石铺就的院落里，第一批格物学的种子，已然在这片洪荒沃土中，扎下了最初的、探寻万物至理的根系。前路漫漫，但第一步，已然坚实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