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已深,如同墨迹在宣纸上彻底晕染开来,生命的喧嚣与宁静在这片土地上达成了某种和谐的平衡。
**正月廿九,春意浸骨,万物并秀各从容**
晨光不再是羞涩地探询,而是慷慨地泼洒下来,将院落、田野、远山都镀上了一层明亮的、暖融融的金色。院中那几株桃李,昨日还只是星星点点的花苞,经过一夜春风催鼓,竟已粲然绽放。桃花粉嫩,李花洁白,簇拥在枝头,热闹得不留一丝空隙。蜜蜂“嗡嗡”地穿梭其间,忙碌而欢快。连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起来,饱含着浓郁的花香和草木蒸腾的甜润气息。
云大山起身后,并未立刻投入某项具体的活计。他搬了把矮凳,坐在屋檐下,就着这大好春光,不紧不慢地开始编织一个新的、更大的背篓。破好的篾条在他粗糙的手指间灵活地穿梭、交织,发出细微而富有韵律的“沙沙”声。他的目光不时抬起,越过院墙,落在那片已然披上均匀新绿的田野上。那绿色比昨日又深了一层,不再是羞怯的薄纱,而像是给大地铺上了一层厚实的、天鹅绒般的绿毯。一种“大事已定”的从容,浮现在他古铜色的脸庞上。
云娘子则在灶间与院中穿梭。她将昨日赶集买回的那块水绿色细棉布用清水浸泡,准备晌午日头最好时浆洗过,再给云岫裁制新衫。又将一些需要晾晒的干货、草药一一搬出,摊开在竹匾里。她的动作麻利而有序,与这春日里万物生长的节奏悄然合拍。
沈家院内,那方小花圃已是名副其实的“春色满园”。迎春花依旧灿烂,兰草挺拔俊秀,月季的新叶油亮,播下的草花也长出了真叶,密密匝匝,生机勃勃。沈清远手持水瓢,细致地给每一株花草浇着水,仿佛在与它们进行着晨间的问候。他的神情恬淡安详,已然完全沉浸在这莳花弄草的乐趣之中。
沈夫人则在书房窗下,绷紧了绣架,继续她那幅《春山瑞霭图》。如今绣到了山间溪流的部分,她用深浅不同的蓝色、绿色丝线,表现出流水的清澈与动感。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光滑的缎面和五彩丝线上,反射出柔和的光芒,将她专注的身影笼罩其中,静美如画。
沈砚今日有学堂课业,早已收拾停当,背着书囊出门去了。他的生活似乎回归了一种规律的平静,但细心观察,会发现他离去前,目光会在云家院落停留一瞬,仿佛在确认某种安好的存在。
早饭后,村庄里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各安其位的祥和。学堂的读书声清朗悦耳;谁家院落里传出“咿呀”的织布机声;远处田畴间,已有农人在为茁壮的秧苗进行第一次的松土除草;更远处的山峦,也换上了深浅不一的翠色新装。一切都显得那么充实,又那么从容不迫。
云岫完成了每日的纺线功课,虽然线穗依旧不算匀称,但断线的次数明显少了。她放下纺车,跑到沈家院外,却没有进去打扰正在绣花的沈夫人,只是蹲在篱笆边,看着那些忙碌的蜜蜂在花间采蜜,一看就是好半晌。阳光暖洋洋地照在她背上,鼻尖萦绕着甜香,她只觉得浑身舒坦,心里也像这春日一般,明净而开阔。
晌午前,云娘子将泡好的布匹浆洗过,用力拧干,然后抖开,晾晒在院中长长的竹竿上。那水绿色的布匹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随风轻轻摆动,像一片凝固的碧波。云岫跑过来,用手摸着那还有些潮湿的布料,想象着它变成新衣裳穿在自己身上的样子,眼里满是憧憬。
“等你沈伯母得空,就请她帮你裁,她眼光好,手艺更是没得说。”云娘子笑着对女儿说。
云岫用力点头,心里已经开始描绘新衣裳的样式了。
午饭简单却可口,有清晨刚从鸡窝里摸出的新鲜鸡蛋,有自家菜园里第一茬的小葱,还有云娘子用新发的豆芽凉拌的小菜。吃饭时,云大山说起后山的笋子怕是正当时,打算下午去看看。沈清远听了,也颇感兴趣,表示要同去。
于是,午后稍事歇息,云大山和沈清远便带着小锄头和布囊,向后山走去。云岫本也想去,却被云娘子留下:“你爹和沈伯伯是去寻幽探胜,顺便挖笋,你个小丫头去凑什么热闹?乖乖在家,把我昨日教你的那个‘缠枝莲’的简单针法再练练。”
云岫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听话地拿出了针线包。她坐在廊下,对着绷子上一块素白布,回忆着母亲和沈伯母教导的针法,一针一线地练习起来。起初还有些笨拙,但渐渐地,手指似乎找到了感觉,那扭曲的枝蔓和圆润的莲瓣,竟也初具形态。她绣得入了神,连时光流逝都未曾察觉。
沈夫人绣累了,走到廊下活动筋骨,看到云岫正埋头苦练,那认真的小模样让她心生怜爱。她没有出声指点,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眼中满是温和的笑意。她知道,有些功夫,是需要自己静心去体悟的。
夕阳西下时,云大山和沈清远满载而归。布囊里不仅有几颗肥嫩的春笋,还有一把鲜香的野韭,几簇脆生生的蕨菜,甚至还有沈清远在溪边发现的一块形质俱佳的、可做砚台的青石。两人脸上都带着劳动与发现带来的满足笑容,仿佛年轻了几岁。
晚饭自然因这些山野之珍而格外丰盛。春笋炒腊肉,野韭煎鸡蛋,凉拌蕨菜,每一道都散发着浓郁的春天山野气息。大家围坐一起,品尝着这大自然的馈赠,听着云大山和沈清远讲述山中的见闻,只觉得生活富足而美好。
“这日子啊,”云大山抿了一口自家酿的米酒,满足地喟叹,“就像这春笋,一层一层,剥开来,里面都是鲜嫩的实在。”
沈清远含笑附和:“然也。心无挂碍,顺时而为,便是人间好光景。”
饭后,暮色四合,月牙儿清清冷冷地挂在天边。两家人在院子里闲坐,享受着春夜的静谧与芬芳。桃李的花香在夜色中愈发浓郁,和着新翻泥土的气息,酿成一种令人沉醉的春醪。
云岫将今日练习的绣片拿给沈夫人看,虽然针脚依旧稚嫩,但那努力模仿的缠枝莲纹,已能看出几分模样。沈夫人细细看了,指出了几处用针的疏密可以改进的地方,言语温和,满是鼓励。云岫认真听着,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绣出像沈伯母那样好看的作品。
沈砚在灯下温书,偶尔抬眼,能看到窗外廊下,母亲正耐心指导云岫的身影,能看到父亲与云叔品茗闲聊的安然,也能听到云岫那带着雀跃与认真的清脆应答声。一种“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感触,悄然盈满他的心间。
正月廿九,这“春意浸骨,万物并秀各从容”的一天,就在这花繁叶茂、各司其职、悠然自得的气氛中,温柔地滑过。春的繁华已然达到极盛,却又透出一种内敛的、沉稳的力量。人们不再急切,不再焦虑,只是顺应着这自然的节律,在自己的位置上,从容地生活,细致地经营,安然地享受着这大好春光所赐予的一切丰盈与静美。生命的画卷,在此刻,呈现出最为和谐、也最为饱满的色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