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岭的风裹着松针香。
白骨精站在山坳里的破庙前，指尖抚过庙门上斑驳的“白骨洞”三字。她腕间的银镯叮当作响——那是前日阿梨用蓝布裹着送来的，说“当学堂的铃铛，比骨头响”。
“老师！”
稚嫩的童声从庙后传来。七个穿着粗布衫的小不点儿从草垛里钻出来，发梢沾着松针，手里攥着半块烤红薯。最前面的小丫头扎着双丫髻，怀里抱着只缺了耳朵的布熊，正是前日在矿场见过的“煤球”。
“老师，我们带了糖！”煤球举着糖块，糖纸是她用废报纸叠的，“阿梨姐姐说，吃糖能变聪明。”
白骨精蹲下来，接过糖块。她的指尖很凉，可糖纸在阳光下泛着暖黄的光。“谢谢煤球。”她摸了摸小丫头的头，“今天咱们不学打妖怪，学……”她顿了顿，“学‘人’字怎么写。”
“人？”煤球歪头，“是和俺爹一样的‘人’吗？”她的爹是被山匪砍死的矿工，尸体被妖怪拖进洞时，她躲在煤堆里，只看见爹的鞋尖——那双补了七次的旧布鞋。
“是。”白骨精将糖块塞进煤球手里，“‘人’字有两笔，一撇一捺，像两个人互相扶着。”她捡起根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人”，“你看，这一撇是爹，这一捺是娘，合起来就是‘家’。”
煤球盯着泥地上的字，突然哭了。她的布熊掉在地上，眼泪砸在“人”字上，把泥冲开两道沟。“俺爹……俺爹没教过俺写字。”她抽噎着，“他说‘矿工的儿子，只要会挖煤就行’。”
“不对。”白骨精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会写字的孩子，能给远方的娘写信；会算数的孩子，能帮爹算工钱；会读书的孩子……”她的声音突然哽住，“能看见比山更大的世界。”
庙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红孩儿扛着火铳走过来，身后跟着哪吒——哪吒的风火轮上绑着个花布书包，是翠兰连夜缝的。“白骨老师！”哪吒蹦下来，书包里的《三字经》哗啦啦响，“我娘说，今日要教‘人之初’！”
“人之初，性本善。”红孩儿摸着下巴，用火铳戳了戳泥地上的“人”字，“我小时候在火云洞，只学过‘烧妖诀’。现在想想，‘善’可比‘火’金贵。”
白骨精望着他们，突然笑了。她想起五百年前，自己被孙悟空打得魂飞魄散时，最后看见的也是这样的眼睛——干净、好奇，像未被污染的泉水。
“上课！”她拍了拍破庙的门槛，“今天第一课，学‘人’字。”
庙里的蛛网被风掀起，露出墙根下的草垫——那是她用妖骨磨成的，刷了层白漆。七个孩子挤在草垫上，煤球坐在最前面，布熊搁在她膝头。红孩儿把火铳靠在墙角，哪吒的风火轮转得慢了些，露出轮辐上的红漆。
“‘人’字，先写撇。”白骨精握住煤球的手，用树枝在泥地上画，“起笔要轻，像春天的柳枝；行笔要稳，像矿工的镐头；收笔要顿，像……”她顿了顿，“像阿梨姐姐的蓝布裙角。”
煤球的指尖跟着动，泥地上渐渐显出个歪歪扭扭的“人”。她盯着自己的手，突然说：“老师，俺爹的鞋尖，也是这样的‘人’字。”
“是。”白骨精的声音很轻，“所以他才会教你挖煤——他想让你用这双手，写出比煤更亮的故事。”
庙外传来马蹄声。悟空踩着筋斗云落在庙顶，金箍棒上的嫩芽正朝着太阳生长。“白骨老师，”他探进头，“妖族的家长们来了。”
话音未落，破庙门口挤进来七八个妖怪。有长着鹿角的“鹿伯”，有浑身鳞片的“鱼婆”，还有个拄着拐杖的“老龟”——他们怀里都抱着东西：鹿伯提着野兔，鱼婆捧着河虾，老龟扛着半筐野果。
“白骨丫头。”鹿伯的声音粗哑，“俺家小鹿说，想跟你学写字。”他放下野兔，“这是今早打的，给孩子们当点心。”
“鱼婆，你这虾……”红孩儿凑过去，“是给煤球的？”
鱼婆笑着点头：“煤球那丫头，前日帮我捡贝壳，手都冻红了。”
老龟颤巍巍地放下野果：“俺家小孙女说，想学‘龟’字。她说‘龟’字像俺的背，可俺的背……”他的声音哽住，“能驮着她，比啥都强。”
白骨精的眼眶发热。她想起前日去矿场，煤球的爹娘跪在她面前，求她“教娃识字”：“俺们没文化，可娃不能像俺们一样，一辈子只会挖煤。”她当时攥着银镯，突然觉得这镯子太沉——沉得压得她喘不过气。
“各位前辈。”她起身，“学堂的规矩，是‘有教无类’。”她指着墙根的草垫，“不管妖族、凡人，不管老的小的，只要愿意学，这儿就是你们的家。”
鹿伯抹了把脸：“俺们懂。当年俺们在山里，见着读书的孩子就躲。如今才知道，这字儿……比妖丹金贵。”
鱼婆从怀里掏出块帕子，帕子上绣着朵野菊：“这是俺闺女绣的，给煤球当笔袋。”
老龟把野果分给孩子们：“吃吧，甜着呢。”
煤球捧着野果，突然拽了拽白骨精的衣角：“老师，俺要写‘娘’字。”她的布熊掉在地上，露出里面塞的干草——那是她从爹的坟头拔的，“俺娘说，等俺会写字了，给她写封信，告诉她……告诉她俺没忘了她。”
白骨精蹲下来，握住煤球的手。她的指尖很凉，可煤球的手心里全是汗。“好。”她轻声说，“老师教你写‘娘’字。”
泥地上的“人”字旁，渐渐多出个“女”。煤球的布熊歪在一边，却笑得眼睛弯成月牙。红孩儿用火铳挑了根树枝，帮哪吒在地上画“之”字；鹿伯和鱼婆凑在一起，用野兔的骨头当笔，在墙上描“善”字；老龟拄着拐杖，一笔一画地教小孙女写“龟”字。
风卷着松针香掠过破庙，吹得墙根的蛛网轻轻摇晃。悟空倚着庙门，望着这群“学生”——有妖有仙有凡人，有老有小，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脸上还带着妖纹。可他们的手都攥着树枝，眼睛里都闪着光，像极了当年在五行山下，那个举着野果喊“师父”的小沙弥。
“白骨老师。”悟空突然出声，“你这学堂，比俺当年学的‘七十二变’，金贵多了。”
白骨精望着泥地上的字，突然笑了。她想起五百年前，自己被孙悟空打散魂魄时，最后看见的也是这样的光——不是法术的光，不是妖力的光，是希望的光。
“悟空。”她轻声说，“你可知，真正的法术是什么？”
悟空挠了挠头：“是七十二变？是筋斗云？”
“是让这些孩子，”白骨精指着泥地上的“人”“娘”“善”，“能写出自己的名字，能读懂娘的信，能记住爹的鞋尖。”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是让他们知道，哪怕生在妖窟，哪怕长在矿洞，他们也能活成‘人’。”
庙外的夕阳渐渐西沉，把孩子们的影子拉得老长。煤球举着树枝，大声念：“人之初，性本善！”
红孩儿跟着喊：“性相近，习相远！”
哪吒的风火轮转得飞快，轮辐上的红漆映着夕阳：“苟不教，性乃迁！”
鹿伯、鱼婆、老龟们跟着哼，声音粗哑却温暖。
白骨精望着他们，突然想起阿梨说过的话：“最厉害的法术，从来不是翻云覆雨。”
此刻她懂了——
最厉害的法术，是让一个从未学过字的矿工女儿，写出“娘”字时，眼里有光；
是让一个只会喷火的妖怪小孩，学会“善”字时，手心发烫；
是让所有被命运踩进泥里的人，都能在泥地上，写出属于自己的“人”字。
而破庙的泥墙上，“人之初”三个字正泛着暖光。风卷着松针香掠过，把孩子们的笑声吹得很远很远——
那笑声里，有希望，有未来，有所有认真活着的人，最珍贵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