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旧党妥协
汴京的暮春总带着几分缠绵的湿意，细雨初歇，青石板路映着天光，氤氲出淡淡的水汽。沈砚之的书房坐落在侍郎府东侧，窗外植着几竿翠竹，雨打碧叶的簌簌声，为这静谧的午后添了几分清雅。
司马光捧着那本《新修水利志》，枯坐了整整一个时辰。书册是寻常的麻纸装订，边角已被翻阅得有些毛边，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皆是沈砚之亲手所书。他指尖粗糙，带着常年握笔的厚茧，缓缓划过“破冰法”“竹笼堵缺口”“分层筑堤”等条目，每看一条，便忍不住对照脑中存有的官府旧法细细斟酌。
“破冰法以炭火融冰，辅以木楔开裂，竟比官法强征民夫凿冰省了三成人力，还能避免冻伤...”他喃喃自语，眉头微蹙，又翻到“竹笼堵缺口”一节，上面画着简易的图示：将粗壮的竹子劈成篾条，编织成半人高的竹笼，内填碎石黏土，层层叠叠堆砌在缺口处，既轻便又牢固，且竹材易得，比官府惯用的巨石省时省力太多。
司马光这一生，历经三朝，见惯了官场的繁文缛节与陈规陋习，尤其在水利一事上，朝廷沿用百年的“官法”早已僵化，每逢水旱灾害，往往投入巨大却收效甚微，百姓流离失所，而官员们只知按部就班，从未想过变通。他起初听闻沈砚之四处寻访民间河工，收集这些“土法”，心中是极不以为然的，甚至觉得这是新党官员急于邀功，不顾章法的轻率之举。
去年沈砚之提出要修治京东路淤塞的河道时，正是新旧党争最烈之际。司马光作为旧党领袖，坚决反对，连上三道奏折弹劾，直言沈砚之“弃古法而用野术，劳民伤财，徒增百姓负担”。彼时朝堂之上，新旧两党为了各项新政吵得不可开交，水利之事也成了党争的筹码，他虽明知京东路百姓深受水患之苦，却也因立场之故，未能客观看待沈砚之的提议。
可此刻，手中的《新修水利志》却如同一面镜子，照出了他的固执与偏见。书册中不仅记载着具体的施工之法，还附着沈砚之在各地实地考察的手记，详细记录了不同地域的水文特征、土壤状况，甚至标注了某村某户的河工经验之谈。字里行间，没有新党官员常有的夸夸其谈，只有务实的观察与严谨的推演，还有对百姓疾苦的深切体恤。
“沈侍郎，”司马光终于放下书册，语气复杂得像是掺了五味杂陈，“你这书里的法子，老夫已让人去查了京东路去年试行的河段，确有实效——章丘县用竹笼堵缺口，一日便止住了溃堤，比往年省了近万两银子的工程款；青州用破冰法处理春汛，无一人冻伤，粮船也提前半月通航。”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几分愧色，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之前...是老夫固执了。只想着新旧之别，却忘了水利之事，本就是为了百姓生计，哪分什么官法野术？”
沈砚之正在案前绘制通济渠的修复图，闻言抬眸。他身着藏青色的官袍，袖口挽起，露出半截小臂，指尖沾着淡淡的墨痕。窗外的天光落在他脸上，衬得他眉目清俊，神色平和。“司马大人言重了。”他声音温润，没有丝毫得意或讥讽，“您忧心民力，担心工程靡费，与我修渠的初衷本就一致，只是看待问题的方式不同罢了。”
他抬手示意司马光来看图纸：“大人请看，这便是通济渠。前朝大业年间所修，全长三百余里，贯穿曹、濮、郓、济、单五县，当年曾是南北水运的要道，沿岸万亩良田皆靠它灌溉。只是年久失修，加上近几十年黄河改道，泥沙淤积，如今已有过半河道淤塞不通，去年大旱，五县颗粒无收，百姓逃荒者不计其数。”
沈砚之的指尖落在图纸上一处淤积严重的河段，语气凝重：“若能将这通济渠修复，不仅能解五县旱涝之苦，还能连通黄河与淮河，漕运也能恢复。只是这工程量浩大，需征调民夫三万，钱粮百万两，单靠新党之力，恐难推行。”
司马光凑近案前，目光紧紧盯着图纸。他年轻时曾出使京东路，对通济渠的盛况尚有印象，如今看着图上标注的淤塞段落，心中愈发沉重。“此渠若能疏通，确实是利在千秋的大事。”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然，“老夫虽不认同新法的诸多举措，但此事于国于民有利，老夫定然全力支持。”
他转头看向沈砚之，眼神诚恳而坚定：“你务实不偏，不耽于党争，确是能做事、肯做事的人。往后，水利上的事，旧党信你。老夫会联合朝中旧党官员，一同上书朝廷，恳请陛下批准修渠之事。”
沈砚之闻言，心中微微一动。他深知司马光在旧党中的威望，有他支持，修复通济渠之事便成功了大半。他之前虽已说服新党领袖王安石，但旧党一直从中阻挠，若能化解这层阻力，工程便能顺利推进。“多谢司马大人深明大义。”沈砚之拱手行礼，语气郑重，“修复古渠需调用大量民力与钱粮，且涉及五县协调，若有旧党支持，定能事半功倍，少走许多弯路。”
说罢，他取来一本厚厚的账册，递到司马光面前：“这是我派幕僚核算的钱粮明细，大人请看是否合理。每一笔支出都标注了用途与依据，比如征调民夫的工钱，每人每日五十文，管三餐，比官府常例多十文，是为了让百姓愿意出力；所需的竹材、石料，优先从五县本地采购，既降低成本，也能带动地方生计。”
司马光接过账册，仔细翻阅。册页上的字迹工整清晰，条目分明，大到百万两的工程款，小到一文钱的笔墨费，都记录得清清楚楚，甚至还附上了各地物价的调查记录作为依据。他想起自己之前弹劾沈砚之“滥用民力、中饱私囊”，如今看着这详实的账册，脸上不由得有些发烫。
“做得好。”司马光合上账册，语气中满是赞许，“如此透明明晰，既堵了宵小之辈的谗言，也让百姓放心。就按此执行，老夫明日便去户部，让他们优先拨款，绝不耽误工期。”
两人又商议了些许修渠的细节，从民夫征调的时间，到物料采购的渠道，再到沿途州县的配合事宜，一一敲定。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沈砚之留司马光用晚膳，几碟清淡的小菜，一壶薄酒，两人席间不再谈及党争，只说水利民生，竟有种相见恨晚的默契。
消息传到旧党内部时，顿时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御史中丞刘挚匆匆赶到司马光府中，一脸不解：“司马大人，您怎会突然支持沈砚之？他可是王安石一手提拔的新党骨干，之前您还弹劾过他修渠之事，如今这般，岂不是让外人觉得我们旧党向新党妥协了？”
府中的议事厅里，几位旧党核心官员围坐一堂，皆是满脸疑惑。户部侍郎苏轼也道：“大人，沈砚之虽有才，但终究是新党之人。修复通济渠是大事，若让他主持，日后功劳全被新党占去，我们旧党岂不是得不偿失？”
司马光坐在主位上，闻言面色一沉，重重拍了下案几：“得不偿失？你们眼中只看得见党争的输赢，却忘了百姓的死活！”他的声音洪亮，带着几分怒气，“京东路五县去年大旱，颗粒无收，百姓流离失所，饿死冻死的不计其数。沈砚之修渠是为了救民于水火，不是为了新党邀功，更不是为了与旧党争高低！”
他拿起桌上的《新修水利志》，掷到众人面前：“你们自己看看，这书里的法子，哪一条不是为了节省民力、减少开支？沈砚之亲赴一线，走访百余村寨，请教数十位老河工，才整理出这些经验之谈，这般务实为民的官员，难道不值得我们支持？”
司马光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沉痛：“我们反对新法，是因为新法有些举措确实操之过急，损害了百姓利益。但水利之事，关乎国计民生，岂能因党派之别而置若罔闻？若只知党争，不顾民生，那才是真的误国误民！”
刘挚等人被说得面红耳赤，低头不语。苏轼沉吟片刻，起身拱手：“大人所言极是，是晚辈格局小了。沈砚之的账册我也看过，确实详实合理，修复通济渠于国于民有利，我等理应支持。”
见苏轼表态，其他官员也纷纷附和。司马光脸色稍缓，沉声道：“此事就这么定了。明日一早，我们联名上奏仁宗陛下，恳请批准修复通济渠，由沈砚之主持此事。往后，但凡利于民生之事，无论新党旧党提出，我们都应摒弃偏见，全力支持。”
几日后，以司马光、苏轼为首的数十名旧党官员联名上奏，恳请朝廷支持修复通济渠。奏折中详细阐述了修渠的利弊，附上了沈砚之的钱粮明细与施工方案。
此时的仁宗皇帝，早已听闻京东路的灾情，也深知水利的重要性。他翻阅着奏折，又看了沈砚之的《新修水利志》与账册，心中颇为欣慰。早朝时，仁宗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准了这道奏折：“沈砚之务实有才，体恤民情，修复通济渠一事，便交由他全权负责。户部拨款百万两，优先保障工程所需；沿途州县务必全力配合，不得推诿拖延。”
圣旨一下，朝野震动。没人想到，积怨已久的新旧两党，竟会因一项水利工程达成共识。
开工那天，通济渠的起点曹州城外，彩旗飘扬，锣鼓喧天。三万民夫身着统一的粗布工装，手持工具，整齐地排列在渠边。沈砚之身着官袍，站在高台之上，向民夫们宣读了施工章程与工钱标准，承诺绝不克扣一文工钱，绝不强征一人超时劳作。
民夫们闻言，欢呼声此起彼伏。他们中许多人都是去年受灾的百姓，得知修渠能灌溉良田、恢复生计，皆是踊跃参与。
沈砚之走下高台，准备查看开工情况，却在渠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司马光穿着一身素色便服，没有带随从，正和几位老河工围在一起，指着渠坝的地基，低声讨论着什么。
“司马大人？”沈砚之走上前，有些意外。
司马光转过身，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沈侍郎，老夫来看看。这通济渠是前朝旧渠，地基有些薄弱，老夫年轻时曾见过它当年的模样，或许能给你们提些建议。”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河工笑道：“司马大人真是体恤民情，亲自来工地指导。您刚才说的加固地基的法子，确实管用，我们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沈砚之心中一暖。他知道，司马光此举，不仅是为了支持修渠，更是为了向朝野表明新旧两党携手为民的态度。他抬手示意：“大人请。”
阳光下，沈砚之与司马光并肩站在渠边，身后是新旧两党官员的身影。河工们热火朝天地动起工来，铁锹开挖泥土的铿锵声、竹笼编织的沙沙声、众人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雄浑的劳作之歌。
春风拂面，带着泥土的芬芳。沈砚之看着眼前这幅和谐的景象，心中感慨万千。他知道，修复通济渠只是一个开始，只要新旧两党能摒弃偏见，以民生为重，携手合作，定能让这天下百姓安居乐业，让大宋江山长治久安。
司马光望着忙碌的河工们，眼中也满是欣慰。他转头看向沈砚之，缓缓道：“沈侍郎，老夫相信，你定能不负众望，早日修好通济渠，还五县百姓一片沃土。”
沈砚之拱手行礼，目光坚定：“大人放心，砚之定当全力以赴，不辱使命。”
远处的天际，阳光正好，映照在初开的河道上，波光粼粼，仿佛预示着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