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墨兰探夫
扬州的暑气裹着运河的水汽,黏糊糊地贴在人身上。墨兰提着食盒站在沈砚之的衙署前时,檐角的铜铃正被风撞得叮当响,像在替她敲着紧张的心门。
衙署是赁来的旧宅院,青石板缝里钻出几丛青苔,廊下晒着他洗得发白的官袍,袖口磨出的毛边在风里轻轻晃。墨兰刚迈进门,就听见里间传来翻书的声响,推门一看,沈砚之正趴在案头画图,后背的汗湿了一片,贴在青布常服上,勾勒出紧实的肩胛骨线条。
“你怎么来了?”他猛地抬头,眼里的惊讶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案上的《河防考》翻开着,页边满是他写的批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有的地方墨迹被汗晕开,凝成深色的云团。旁边摊着张水利图,桑皮纸被铅笔划得纵横交错,红色的水位线从“春汛”标到“秋涝”,铅笔尖还夹在纸页间,带着他指腹的温度。
墨兰把食盒放在案边,打开时飘出糯米藕的甜香:“听伯母说你总吃干粮,我炖了些汤。”她没提路上的颠簸——坐船来扬州的五日里,她数着运河上的白帆,心里全是他案头那盏孤灯。
沈砚之的喉结动了动,伸手想碰她的发鬓,指尖快触到时又缩回去,转身去搬椅子,结果带倒了脚边的书箱,《盐法辑要》《漕运志》滚了一地。墨兰蹲下去捡,指尖刚碰到书脊,就被他按住手:“我来,脏。”他掌心的茧子蹭过她的皮肤,带着铁索磨出的糙意,墨兰却觉得比绫罗还暖。
往后几日,墨兰没提“探望”的话,只默默跟着他的节奏转。天刚亮就去厨房烧热水,回来时见他已坐在案前翻卷宗,她便挽起袖子研墨——徽墨在砚台上磨出细腻的黑,他写,她看,阳光从窗棂漏进来,在他发顶落了片金斑,她数着他鬓角新冒的白发,心里像被猫爪挠着。
中午他去河堤巡查,她就留在衙署整理卷宗。那些散乱的纸页上沾着泥点和汗渍,有的还印着半个草鞋印,她按日期一一排好,用棉线捆成摞,在封皮写上“七月河工纪要”“八月盐商名录”。碰到记不清的日期,就去翻他挂在墙上的旧历,那上面圈着不少红圈,有的写“汛”,有的写“潮”,还有个圈旁画了朵小小的兰花,正是她送帕子那天。
夜里最是安静。他常在灯下核对账目,算盘打得噼啪响,她就坐在对面缝补他的袖口。他的官袍袖口总磨得最快,有时是搬铁索蹭的,有时是扶河堤撞的,针脚断了又续,她便用细密的锁边针法,在里面藏了层薄棉,摸着厚实些。
这天整理书箱时,墨兰的手指触到个硬纸包,打开一看,竟是她去年送他的帕子。素白的杭绸上,半朵兰花开得正好,只是边角磨得发毛,针脚处起了细球,显然是常被摩挲。她捏着帕子发怔,想起绣这花时,阿娘说“男人哪会带这些,白费功夫”,可这帕子分明被他妥帖地压在书箱底层,上面还垫着张她写坏的字纸——是她初学书法时,把“沈”字写得歪歪扭扭的那张。
“看什么呢?”沈砚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河堤上的风。墨兰慌忙把帕子往怀里藏,却被他抽了过去。他捏着帕子边角,指尖捻着磨毛的地方,像个被抓包的孩子,耳根红了:“一直带在身边,忘了给你说。”
墨兰抬头,正撞见他袖口的新伤——道鲜红的划痕,是今早搬铁索时被木刺划的。再看他手上,旧伤叠着新伤,虎口处还有块浅褐色的疤,是去年堵决口时被石头砸的。那些伤在他身上像勋章,落在她眼里却成了针,密密麻麻扎得她眼眶发酸。
“怎么哭了?”他慌了,忙用那半朵兰花的帕子擦她的脸,帕子上的兰香混着他的汗味,竟格外安心。墨兰抓住他的手腕,指腹抚过那道新伤:“为什么不叫人缝补铁索?为什么总自己动手?”
“快些。”他笑,露出点少年气的憨直,“早一日修好,百姓就早一日安稳。”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往窗外指,“你看,那边的稻子快熟了。等黄河安了,我带你去看两岸的稻花,一眼望不到头,风一吹,全是香的。”
墨兰望着他眼里的光,忽然不哭了。他的简陋衙署里,没有锦帐绣屏,却有比什么都珍贵的东西——案头的书为百姓而读,手上的伤为苍生而受,连她绣的半朵兰花,都被他带在身边,成了奔波里的一点甜。
她重新拿起针线,把他袖口的伤处缝得格外厚些,轻声道:“那稻花,我等你带我去看。” 窗外的运河正过粮船,白帆鼓着风,像载着满船的希望,往秋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