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更鼓，余韵尚在汴梁城沉寂的街巷间低徊，太师蔡京的府邸门前，却已是另一番气象。两尊历经百年风雨、威严不减的青铜兽首门环口中，袅袅青烟正缓缓吐出，那是上好的龙涎香在特制的鎏金香炉中燃烧，香气清冽而尊贵，在微凉的晨风中弥漫开来，宣告着这座帝国权力中枢之一今日的不同寻常。
朱漆大门前，八名身着金线绣边、玄色劲装的金枪班卫士持戟肃立。他们身形挺拔如松，目光锐利如鹰，手中丈二长戟的戟尖上，金黄色的流苏缨穗在晨风中猎猎舞动，宛如八簇跳跃的金色火焰，映衬着门楣上高悬的“敕造蔡府”鎏金牌匾，更显威仪赫赫。门楣之上，新挂起的“寿”字琉璃灯在晨曦中折射出七彩光芒。
远处，御街尽头传来整齐而沉稳的脚步声。一顶八人抬的鎏金蟠龙大轿，在初升朝阳的照耀下，如同移动的金山，碾过平整如镜的青石御道。轿身通体以紫檀为骨，外覆赤金薄片，轿帘是寸锦寸金的蜀锦，其上用金丝银线绣着栩栩如生的五爪蟠龙纹，随着轿帘的轻微晃动，龙纹在晨光中若隐若现，仿佛随时要破锦而出，腾云驾雾。轿后，四顶精致华美的软轿依次停下，轿帘掀开，四位绝色佳人款款而出。
朱映雪发髻高挽，一支通体碧绿、雕琢成凤凰展翅状的翡翠步摇斜插鬓边，凤口衔下的三缕金丝流苏，随着她的莲步轻移，摇曳生姿，映衬着她如雪的肌肤和沉静的气质。王蕴之的纤纤玉指上，戴着薄如蝉翼的鎏金护甲，护甲上錾刻着细密的缠枝莲纹，在阳光下闪烁着内敛而奢华的光芒。张雪莹足下是一双以数百颗大小均匀、光泽莹润的南海珍珠缀成的履鞋，步履间珠光流动，华美非凡。郑观音则梳着高贵的飞天髻，发髻正中插着一支展翅欲飞的鸾凤金钗，凤眼以红宝石镶嵌，凤羽根根分明，振翅欲飞，尽显其雍容气度。四位佳人身上的环佩叮当，珠光宝气，在初升的朝阳下交相辉映，构成一幅令人屏息的仕女图。
“少保到——！”
司阍官中气十足、带着特殊韵律的唱喏声骤然响起，仿佛带着无形的力量，震得檐角凝结的露珠簌簌滚落。沉重的朱漆大门在无声的滑轨中缓缓洞开，露出府内更为广阔奢华的天地。
蔡攸身着玄色蟒袍，袍身用金线绣着繁复的云海升龙纹，龙睛以细小宝石点缀，顾盼生威。他步履沉稳，蟒袍的下摆拂过门槛，袍角那用捻金线织就的华丽纹路在光洁如镜的青砖地面上拖曳出流动的光痕。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向正厅。
正厅之内，紫檀木的香气混合着更浓郁的龙涎香，沁人心脾。厅堂正中最显眼的位置，一方紫檀雕花香案上，刚刚悬挂起一方巨大的匾额。匾额以整块金丝楠木为底，四周镶嵌着螺钿和象牙，正中是御笔亲书的四个鎏金大字：“柱国元勋”！字迹雄浑有力，力透匾背，匾额右下角那方鲜红如血的“御书之宝”朱砂印，在透过高窗洒入的晨光中泛着温润而威严的光泽，象征着无上的恩宠与肯定。
主位之上，今日的寿星公，当朝太师蔡京，身着象征仙寿绵长的鹤氅，端然而坐。那鹤氅以最上等的天青色云锦为底，其上用西域进贡、价比黄金的孔雀羽线，辅以各色丝线，绣着数只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仙鹤。更令人惊叹的是，每只仙鹤的羽毛末端，都缀着一颗颗米粒大小、浑圆无瑕的东珠！随着蔡京细微的呼吸，鹤氅上的东珠微微颤动，折射出柔和而尊贵的珠光，将他本就威严的面容衬托得如同神仙中人。他面容沉静，眼神深邃，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接受着满堂宾客的注目与朝贺。
“儿子恭祝父亲大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福寿绵长，万寿无疆！”
蔡攸行至香案前，撩袍跪倒，声音清朗而饱含敬意。他一丝不苟地行完三跪九叩的大礼，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优雅与恭谨。
礼毕起身，朱映雪款步上前，两名侍女在她身后缓缓展开一幅巨大的卷轴。画卷之上，虬枝盘曲的苍松挺拔遒劲，数只姿态优雅、羽翼丰满的丹顶鹤或引颈长鸣，或振翅欲飞，或悠闲踱步，背景是云雾缭绕的仙山琼阁。整幅画作气韵生动，意境高远，正是当世名家手笔的《松鹤延年图》。画角处，一方以纯金粉末调制的印泥盖下的印章，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王蕴之紧随其后，捧上一个鎏金嵌宝的锦盒。盒盖开启，内衬明黄软缎上，十二颗龙眼大小、浑圆无瑕、散发着淡淡虹彩的南海明珠，被精心排列成一个古朴端庄的“寿”字。每一颗明珠都价值连城，十二颗齐聚，光华夺目，象征着圆满与尊贵。
张雪莹则献上一柄通体无瑕的白玉如意。如意造型流畅，玉质温润细腻，触手生温。最为精妙的是，在放大镜下细看，那光滑的如意柄身上，竟以微雕技艺，刻满了整部五千余言的《道德经》！字迹小如蚊足，却笔笔清晰，一丝不苟，在阳光下泛着温润内敛的光泽，堪称鬼斧神工，既显富贵，又彰文雅。
蔡京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满意之色，对儿子儿媳的孝心与用心表示赞许。
“圣——驾——到——！”
一声尖利而极具穿透力的唱喏，如同金锣乍响，划破了蔡府上空祥和的晨空，也瞬间让整个府邸的气氛肃穆到了极致。
府门外，御林军早已肃清街道，甲胄鲜明，刀枪林立。道君皇帝赵佶的明黄銮驾稳稳停在汉白玉台阶之前。九龙曲柄的明黄华盖高高撑起，盖沿垂下的金铃在微风中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惊飞了栖息在府前古槐上的一群喜鹊。皇后娘娘的凤辇紧随其后，辇檐四周垂下的十二串由顶级合浦珍珠串成的珠帘，颗颗饱满圆润，在朝阳下熠熠生辉，折射出梦幻般的光晕。
蔡京率领阖府上下及所有宾客，早已在府门内跪迎。蔡攸跪在父亲身后，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被宫女搀扶着走下凤辇的皇后。她身着明黄色凤穿牡丹宫装，头戴九凤衔珠冠，雍容华贵，仪态万方，脸上带着母仪天下的温和笑容。然而，蔡攸的心头却猛地一紧，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史书上那冰冷的字句瞬间涌入脑海：这位尊贵无比的皇后，在不久后的靖康之变中，将被如狼似虎的金人掳掠北上，受尽屈辱，最终凄凉地客死异乡五国城……眼前的尊荣与史书的惨烈在他脑中激烈碰撞，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臣弟拜见兄长，恭贺兄长华诞！”
一个清朗的声音打断了蔡攸瞬间的恍惚。只见他的弟弟蔡绦，身着华贵的锦袍，笑容满面地走上前来行礼。而在蔡绦身后半步，一位绝色少女娉婷而立。她头戴赤金点翠垂珠公主冠，冠顶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口中，衔着一颗鸽卵大小、光华流转的夜明珠！明珠柔和的光晕洒在她无瑕的容颜上，肌肤胜雪，眉目如画，气质空灵出尘，正是道君皇帝最宠爱的女儿，茂德帝姬赵福金！她的美丽，让整个庭院都仿佛明亮了几分。
蔡攸的目光落在赵福金身上，指尖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眼前这如花似玉、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她的命运……史书记载，她将被金国二皇子完颜宗望强占，受尽折磨，最终被摧残致死……那惨绝人寰的画面仿佛就在眼前闪现。他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王蕴之心思玲珑，敏锐地察觉到蔡攸瞬间的异样。她适时上前一步，捧出一个精巧的紫檀木盒，盒盖打开，里面是一条由数十颗大小均匀、光泽莹润的粉色珍珠串成的项链，链坠是一颗水滴形的淡金色珍珠，散发着温润的光泽。“此乃少保特意为公主殿下准备的薄礼，一点心意，恭贺太师寿辰，也愿公主殿下芳华永驻。”王蕴之的声音温婉动听。
赵福金显然对这份精致而不失高雅的礼物颇为喜爱，她嫣然一笑，如同春花绽放，微微颔首示意宫女收下：“多谢少保大人美意。”那笑容纯净无邪，却让蔡攸心中的苦涩更浓。
午时的寿宴，设在蔡府最为恢弘的“忠勤堂”。七十二张紫檀木雕花大案，依照“寿”字的笔画走向，巧妙地排列在宽阔的大厅之中，气势磅礴。每张案几上都铺着明黄色的锦缎，摆放着纯金打造的酒杯、碗碟和象牙镶金的筷子。金杯之上，镌刻着福禄寿喜、八仙过海等吉祥图案，在厅内数百盏琉璃宫灯的照耀下，金光璀璨，富丽堂皇。
主位之上，蔡京的紫檀大案尤为醒目。案中央，一道名为“蟠桃献寿”的巨型看盘（观赏性菜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此蟠桃并非真桃，而是由御厨耗费数月心血，精选三百六十种山珍海味、时令果蔬、蜜饯糖霜，以鬼斧神工般的技艺拼砌而成。桃身饱满圆润，色泽由浅粉渐次过渡到深红，桃尖处更点缀着一朵以极品灵芝雕琢而成的祥云，散发着淡淡的、沁人心脾的药草清香，象征着长寿安康。
道君皇帝兴致颇高，御筷轻点在一尾清蒸鲥鱼之上。那鲥鱼产自长江，极为珍贵，鱼身银鳞在灯光下闪烁，最奇的是，当阳光透过高窗的琉璃，恰好照射在鱼身上时，那原本清晰的鱼鳞纹路竟仿佛活了过来，在光影中微微变幻流转，如同水波荡漾，引得帝心大悦，连声称赞。
蔡攸坐在下首，端起面前的金樽，杯中是御赐的琼浆玉液。然而，当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对面女眷席时，金樽在他手中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颤。他看到赵福金公主正优雅地用银筷夹起一小块精致的点心，那纤细白皙的手腕上，赫然戴着他刚刚赠送的那条粉色珍珠项链！珍珠柔和的光泽映衬着她年轻美好的容颜，显得格外动人。而在她身旁，皇后娘娘正微笑着与蔡京的夫人低声交谈，她发髻上的凤钗金步摇在灯光下轻轻晃动，钗头的珍珠流苏折射出点点星芒。这两位帝国最尊贵的女子，此刻的安宁与尊荣，与蔡攸脑海中那无法摆脱的、注定悲惨的未来图景，形成了无比残酷的对比。心如刀绞！他猛地仰头，将杯中辛辣的御酒一饮而尽，试图用那灼烧感压下心头的苦涩与无力，然而那苦涩却如同藤蔓，缠绕得更紧。
“老爷……”身旁的王蕴之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失态，借着为他斟酒的机会，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提醒，“您今日似乎有些醉了。”她的眼中带着关切。
蔡攸这才惊觉，自己面前的酒杯竟已空了三次。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向主位上的官家举杯敬酒，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再次飘向赵福金。那个天真烂漫、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少女，她可曾知道，历史的巨轮正碾向她无法逃脱的悲惨命运？这份沉重的预知，如同巨石压在蔡攸心头，让他在这满堂的喜庆喧嚣中，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与寒冷。
酉时三刻，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金红，蔡府内外早已点亮了无数盏形态各异的彩灯。忠勤堂内的宴席在丝竹管弦的悠扬乐声中渐渐接近尾声，宾客们开始陆续告辞。
蔡攸也起身向父母辞行。酒意混合着沉重的心事，让他的脚步略显虚浮。朱映雪和张雪莹立刻上前，一左一右轻轻搀扶住他的手臂。朱映雪沉稳，张雪莹灵巧，两人配合默契。郑观音则在前方引路，步履从容，仪态万方。一行人穿过灯火通明、宾客如织的回廊，离开了依旧喧闹的蔡府。
回到少保府，踏入那更为私密而奢华的内院，一股温暖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扈三娘三女早已在厅中恭候多时。李心洁动作轻柔地上前，为蔡攸解开繁复的官服扣带，她的手指柔软而温暖，带着淡淡的兰花香。扈三娘则端来一盏温热的醒酒汤，汤色清亮，散发着淡淡的桂花与蜂蜜的甜香。祝芊茜拿着一条用热水浸透、拧得半干的软毛巾，细致地为蔡攸擦拭着额角和脸颊，动作温柔而体贴。
三位来自异域的西洋美女也围拢过来。海伦那双如同爱琴海般深邃的蓝色眼眸中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她修长而灵巧的手指，带着恰到好处的力度，轻轻按摩着蔡攸因心事重重而紧绷的太阳穴，试图抚平他眉宇间的褶皱。苏珊那头如同阳光般灿烂的金色长发，柔顺地垂落在蔡攸的膝头，散发着馥郁而清新的玫瑰香气，带来一种宁静的抚慰。安娜则用她那如同天籁般纯净的嗓音，轻轻哼唱起一首旋律舒缓、充满异域风情的歌谣，歌声轻柔似水，仿佛能洗涤心灵的尘埃。
“大人……”柴二娘一边为他换上舒适的常服，一边轻声细语地问道，指尖带着怜惜抚过他紧锁的眉头，“今日是老太师的大喜日子，您为何……眉宇间似有化不开的忧愁？”
蔡攸长长地、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仿佛要将胸中积郁的沉重尽数呼出。他没有回答，只是将脸轻轻埋在海伦散发着阳光与海洋气息的肩头，仿佛那里是唯一能让他暂时躲避残酷现实的港湾。这位来自遥远希腊的少女，身上带着地中海的温暖与活力，让他紧绷的神经有了一丝松懈。
李心洁见状，默默走到角落的鎏金香炉旁，点燃了一小撮特制的安神香。袅袅青烟如丝如缕，带着宁心静气的檀香与乳香，在室内缓缓弥漫开来。祝芊茜则绕到蔡攸身后，用掌心温暖而稳定的力道，轻轻抚拍着他的后背，如同安抚一个疲惫的孩子。
苏珊的歌声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首她家乡的摇篮曲，旋律悠扬而安宁。安娜取来一把造型古朴的七弦琴，指尖轻拨，琴声如潺潺流水，与苏珊的歌声应和着，交织成一张温柔的音网，将蔡攸包裹其中。海伦那双宁静的蓝眼睛在摇曳的烛光下，如同月光下平静无波的海面，深邃而包容，让蔡攸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暂时忘却了那些如同跗骨之蛆的悲惨未来图景。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少保府最深处的寝殿内，烛火已调至最暗。蔡攸躺在铺着柔软锦衾的宽大床榻上，苏凝玉母女和几位西洋美女如同众星拱月般围绕在他身边。
凝玉如云的青丝散落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带着淡淡的茉莉花香。玲珑乖巧地依偎在母亲身边，她纤细的指尖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无意识地在蔡攸宽厚的手心里画着小小的圆圈，带来一阵阵细微的痒意。苏珊的呼吸轻柔而均匀，如同羽毛般拂过他的颈侧。海伦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寝衣传递过来，温暖着他因心事而显得有些冰凉的手脚。在这极致奢华、极致温柔的包围中，在这弥漫着安神香气和女子体香的温柔乡里，蔡攸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下来。那些关于国运、关于宿命、关于无法挽回的悲剧的沉重思绪，被暂时隔绝在了这方温暖的小天地之外。
窗外，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于深邃的夜空，清冷的月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在地板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蔡攸的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那缕月光，思绪又不由自主地飘回了白日。皇后雍容的笑靥，公主天真烂漫的容颜，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他知道，无论自己此刻如何位极人臣，如何权势熏天，如何试图在这历史的洪流中奋力挣扎，有些既定的轨迹，如同这亘古不变的月升月落，终究是人力难以阻挡的巨轮。那份清醒的痛苦与深沉的无力感，唯有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在爱妾们用柔情蜜意编织成的温柔乡中，才能得到片刻的麻痹与逃离。他闭上眼，将脸更深地埋入枕畔的馨香之中，沉沉睡去，暂时将那沉重的宿命感抛诸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