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万籁俱寂,唯闻更漏滴答。枢密使蔡攸的书房内,青铜灯树九枝并燃,烛火却异常凝定,焰心幽蓝,毫无摇曳。灯树顶端,七朵灯花毫无征兆地同时爆开,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噼啪”声,火星如金屑般溅落,在紫檀地板上烙下点点焦痕,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
宋江的皂靴刚跨过书房那道高逾尺半的乌木门槛,脚下便是一滞。他独眼微眯,瞳孔骤然收缩。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竟用极细的金粉,勾勒出一个巨大的、棱角分明的“囚”字!那字形方正,笔锋如刀,恰好覆盖在他三日前跪伏请降的位置!金粉在烛光下反射着冰冷刺目的光,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将他钉在原地。
吴用紧随其后,脚步亦是一顿。他目光扫过书房深处,呼吸猛地一窒!书案之后,那面巨大的紫檀木屏风上,赫然钉着一面残破的杏黄旗!旗面焦黑卷曲,边缘撕裂,正是他“智多星”吴用的标志!更令人心悸的是,那被火焰燎过的旗角,一道狰狞的焦痕,不偏不倚,正将“替天行道”中的“天”字最后一笔生生斩断!残旗如招魂幡,无声诉说着过往的彻底终结。
“宋公明,吴军师,卢员外,请。”蔡攸的声音平淡无波,自书案后传来。他并未起身,一身玄色常服,衬得面容愈发深沉。指尖随意地轻叩着案头一方沉重的鎏金镇纸。那镇纸形如卧虎,虎目镶嵌着鸽血红宝,在烛火下闪烁着幽冷的光。
“嗒…嗒…”
随着他指尖的叩击,镇纸下方压着的一卷暗红色帛书边缘,竟缓缓渗出一滴粘稠、新鲜、如同活物般的血珠!血珠滚落,在光洁的案面上拖出一道刺目的猩红轨迹!
蔡攸枯瘦的手指拈起帛书两端,缓缓展开。帛书质地特殊,非绢非纸,暗红如凝固的血液,上面以墨笔书写着几行字迹。当帛书完全展开,露出左下角一个歪斜扭曲、力透纸背的指印画押时,宋江的独眼猛地瞪圆!那指印的形状,那墨迹渗透的力度,那最后一捺拖拽出的、带着剧烈痉挛痕迹的笔锋——他至死难忘!正是托塔天王晁盖,在曾头市中箭弥留之际,用尽最后气力留下的绝命押!
“可认得这个?”蔡攸的声音如同冰锥,刺入三人耳膜。
卢俊义身披的麒麟宝甲,内部精巧的机括突然发出极其轻微却清晰的“咔…咔…”警报声!他循声望去,只见书案旁的多宝阁上,一个水晶琉璃匣在烛光下折射出妖异的光芒。匣内,盛满淡绿色的液体,液体中,浸泡着一支通体乌黑、箭头闪烁着幽蓝光泽的弩箭!箭杆之上,“史文恭”三个刻字被利器粗暴刮去,露出底下另一行以特殊药水蚀刻、深入木髓的蝇头小字——“吴用密制”!
蔡攸宽大的蟒袖看似无意地拂过书案,带起一阵微风。袖风扫过那支浸泡在药液中的毒箭,箭尾几根色泽艳丽、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羽毛微微颤动。
“卢员外,”蔡攸的目光转向卢俊义,声音带着一丝玩味,“听闻你当年在河北,曾得一异种金雕,取其尾翎三根,制成雀翎扇,赠与心腹燕青,以表信重?”他指尖轻轻点了点那毒箭的箭羽,“巧得很,这支箭上的尾羽,无论色泽、纹理,还是羽管中残留的髓质,经太医署几位供奉反复勘验,皆与你赠予燕青的雀翎……同出一源。”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此箭剧毒,名‘黑心断肠散’,中者无救。卢员外,你说,这毒,这箭,这翎……是巧合,还是……宿命?”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紧随其后的惊雷炸响,震得窗棂嗡嗡作响!雷光瞬间照亮书房,也照亮了蔡攸手中把玩的一支狼毫笔。
宋江的独眼在雷光中猛地聚焦!那笔杆!那笔杆的色泽、纹理、甚至几处细微的骨节凸起……竟与常人指骨无异!笔杆顶端,还镶嵌着一小块温润的白玉,玉上阴刻着一个古朴的“晁”字!一股寒意瞬间从宋江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几乎要脱口而出——那是晁盖大哥的指骨!
吴用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的目光死死盯住书案上的砚台。砚池内,浓稠的墨汁看似寻常,但在雷光映照下,墨汁表面竟浮着一层极其细微、闪烁着七彩油光的粉末!那粉末的气味……那气味他刻骨铭心!正是当年黄泥冈上,他亲手调配,用来迷倒青面兽杨志的“七香软筋散”的残渣!此毒遇水则融,遇墨则显!
而蔡攸手边那方压着血书的鎏金虎镇纸……细看之下,哪里是什么虎形!分明是一块被强行拗断、边缘参差不齐的厚重木匾残块!匾上,焦黑的“忠义堂”三字依稀可辨!最令人心胆俱裂的是,在“堂”字的右下角,赫然印着一个早已干涸发黑、却依旧轮廓清晰的——血手印!那掌纹的走向,那五指箕张的绝望姿态……宋江的独眼瞬间被泪水模糊,那是晁盖大哥在忠义堂上,毒发垂死时,最后拍在匾上的印记!
“三位都是明白人。”蔡攸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他随手翻开案头一部厚重的《武经总要》。书页翻动间,七张质地坚韧、盖着鲜红官印的地契滑落出来,平铺在案上。“祝家庄,”蔡攸的指尖点在其中一张地契上,“经朝廷丈量,现有上等水田一万三千四百六十七亩,旱田八千五百二十亩,桑园、果园、林地……”他如数家珍,声音平静无波,“皆是沃土。”
随着他的话语,地契上那方象征官府权威的朱砂大印,边缘竟缓缓渗出一缕暗红色的液体,如同鲜血,迅速洇染开去,将地契下方压着的一幅梁山泊详细地形图,染得一片猩红!梁山泊的山川河流、关隘寨栅,尽数淹没在这刺目的血色之中!
他又从案下取出一个尺许见方的锦盒,盒盖开启,露出内里三枚金印。印纽分别为狴犴、睚眦、穷奇三头凶兽。在烛火跳跃的光线下,三枚金印光滑的印面竟如水波般微微荡漾,其上镌刻的文字也随之扭曲变幻!须臾之间,“枢密院签押”、“兵部勘合”、“安抚使司”等官印文字消失不见,赫然变成了三个触目惊心的血红色大字——“贼首”、“逆魁”、“元恶”!
“砰!”
卢俊义双膝一软,沉重的麒麟甲膝盖护板狠狠砸在坚硬的金砖地面上,两块金砖应声碎裂!他脸色惨白如纸,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他在麒麟甲胸前的护心镜背面,摸到了一张被强行塞入的纸条!展开一看,正是他当年在梁山泊内,秘密写给燕青,商议如何利用史文恭之手除掉晁盖,以绝后患的密信原件!信纸上,“除掉晁盖”四个字,被浓稠如血的朱砂,狠狠地圈了出来,如同索命的符咒!
宋江的独眼死死盯着那三枚变幻不定的金印,印面上“弑主求荣”四个血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吴用则如同魔怔,手指无意识地抠挖着脚下金砖的缝隙,指尖猛地触到一片冰冷、尖锐的硬物!他颤抖着抠出来一看,竟是一片边缘锋利、沾着暗绿色干涸痕迹的瓷片!那瓷片的釉色、纹路……正是当年他盛放“黑心断肠散”,假意敬献给晁盖大哥的“壮行酒”所用的酒壶碎片!
“这份名单。”蔡攸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他取出一卷色泽暗沉、散发着淡淡血腥气的羊皮纸。鎏金的指甲套轻轻划过纸面,所过之处,羊皮纸上竟凭空显现出一道道深红色的、如同新鲜伤口般的血痕!整整三十六道!
“皆是梁山泊内,罪孽深重,冥顽不灵,按大宋律法,当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之辈。”蔡攸的声音冰冷无情。
宋江的目光落在名单首位,浑身剧震!“李逵”两个大字,赫然是以一种粘稠、散发着浓烈血腥气的黑色油墨书写而成!那油墨的气味……正是李逵那两柄板斧常年浸染人血后,斧刃沟槽里积存的“斧油”!
“矮脚虎”王英的名字旁,画着一个极其简陋却阴森可怖的骷髅头图案,骷髅的眉心处,点着一颗鲜艳的朱砂痣——这正是王英当年强抢清风寨知寨刘高之妻时,因对方激烈反抗,被他用匕首在额头刻下的屈辱标记!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鼓上蚤”时迁的名下,并非文字,而是钉着一卷薄如蝉翼的丝帛!丝帛展开,上面密密麻麻罗列着十八件稀世珍宝的名称、特征、失窃时间地点!每一件,都是大内深宫秘藏,连失窃都秘而不宣的绝世奇珍!这清单,便是时迁无法抵赖的铁证!
吴用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他死死盯着名单的背面!在烛光的透射下,羊皮纸背面竟隐隐浮现出一幅用特殊药水绘制的暗纹地图!那山川走向,那驿站标记,那渡口位置……正是当年他们智取大名府梁中书生辰纲的完整路线图!分毫不差!
与此同时,卢俊义身上的麒麟宝甲内部,突然发出一阵极其轻微的“滋滋”声!几缕粘稠、散发着刺鼻腥臭的黑色黏液,竟从甲叶的缝隙中缓缓渗出!那黏液的气味……卢俊义闻之欲呕,正是当年毒杀晁盖所用的“黑心断肠散”的独特气味!这毒,竟不知何时被涂抹或灌注在了他的宝甲夹层之内!
“花荣的箭。”蔡攸随手拿起书案一角摆放的一支白羽箭,箭杆上“小李广”三字刻痕内,正缓缓渗出殷红的血珠!他将箭丢在地上。
“关胜的刀。”话音未落,几片闪烁着寒光的青龙偃月刀碎片叮当落地,刀背上那条象征其身份与武勇的蟠龙浮雕,竟被利器齐根削平!
“秦明的狼牙棒……”蔡攸指向墙角,只见那根以熟铜打造、布满尖刺的狼牙棒,棒头竟被生生熔铸成了一块金锭!金锭表面,清晰无比地镌刻着两个血淋淋的大字——“弑兄”!直指秦明当年为投奔梁山,不惜设计害死其亲师兄“霹雳火”秦明(此乃演义设定)的旧事!
窗外,沉重的铁链拖地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压抑的痛哼。透过窗棂缝隙,只见“青面兽”杨志被两名彪形大汉用铁链拖拽着,踉跄穿过庭院。他赤裸的后背上,那狰狞威猛的青面獠牙刺青,此刻竟如同被强酸腐蚀般,大块大块地溃烂流脓!脓液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黑色黏液——正是用“黑心断肠散”药液强行洗去刺青留下的恐怖痕迹!
紧接着,“浪子”燕青被推搡而过,他视若生命的宝雕弩被当众折断,弩箭箭囊破裂,箭头内藏的毒囊流出墨绿色的粘稠液体,散发着与屏风上那支毒箭一模一样的刺鼻腥甜!
“明日午时三刻。”蔡攸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手中那柄象征着无上权威的御赐金锏,冰冷的锏尖缓缓抬起,精准无比地点在宋江的咽喉之上!“本帅要看到这名单上……第一颗人头落地!”
锏尖微不可察地一颤!一根比牛毛还细的金针自锏尖弹出,闪电般在宋江脖颈处一点即收!针尖上,赫然挑着一小块米粒大小的皮肉!宋江只觉得颈侧一麻,随即剧痛传来!他猛地捂住伤口,独眼死死盯着锏尖上那点皮肉——那位置,正是当年在浔阳楼酒醉题写反诗时,被闻讯赶来的晁盖大哥情急之下,重重拍了一掌的地方!那一掌,是责备,更是回护!
“啊——!”卢俊义目睹此景,积压的屈辱、恐惧、愤怒如同火山般爆发!他狂吼一声,麒麟宝甲胸前的护心镜猛地炸开!七道寒光如同毒蛇出洞,直射蔡攸面门!竟是七柄薄如柳叶、淬着幽蓝剧毒的飞刀!刀柄之上,皆以阴文深刻着“河北玉麒麟”五字!
蔡攸端坐不动,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宽大的蟒袍无风自动,袍上以金线绣成的四爪巨蟒,在烛光下仿佛活了过来!蟒身一扭,蟒口大张,一股无形的罡气喷涌而出!
“叮叮叮叮……!”
一阵密集如雨的脆响!七柄淬毒飞刀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瞬间被绞得粉碎!碎裂的刀片裹挟着毒液四散飞溅,落在地面上,竟发出“嗤嗤”的腐蚀声,瞬间将坚硬的金砖蚀出无数细小的坑洼!毒液流淌,在青烟缭绕中,竟诡异地蚀刻出两个清晰无比、深入钻髓的大字——“弑主”!
“好!好!好!”蔡攸连赞三声,抚掌大笑。笑声未落,他猛地一拍书案!
“咔哒!”一声机括轻响,书房深处那面巨大的紫檀屏风缓缓向两侧滑开!露出后面三个精铁打造的囚笼!
囚笼之内,赫然囚禁着三人——“美髯公”朱仝、“插翅虎”雷横、“白日鼠”白胜!三人脖颈上皆套着沉重的铁环,铁环上以阴文深刻着一个狰狞的“晁”字!朱仝原本威严的面容此刻憔悴不堪,他身上的囚衣不知为何突然撕裂,露出胸前一道深可见骨、纵贯整个胸膛的陈旧刀疤!那疤痕的形状、位置……正是当年他身为郓城县都头,为私放劫取生辰纲后逃亡的晁盖,不惜自刺以掩人耳目留下的永久印记!
“大哥——!”宋江的独眼瞬间被血泪模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嚎!
吴用浑身剧颤,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竟生生咬碎了三颗后槽牙!混合着鲜血的碎牙和着血沫喷出,溅落在光洁的金砖上,竟诡异地汇聚成一个残缺的、象征着大凶之兆的“死”卦图案!
卢俊义腰间那枚象征其“玉麒麟”身份的麒麟带钩,承受不住他剧烈的颤抖,“啪”地一声断裂开来!带钩尖锐的断口划过地面,在金砖上刻下两个深深刻痕——“卖友”!
“末将……遵命!”宋江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破败的风箱。他猛地俯身,额头重重磕向地面!
“砰!”一声闷响!坚硬的金砖竟被他含恨一磕,生生砸裂!碎石飞溅!
吴用手中紧握的鹅毛扇扇骨,被他硬生生折断,尖锐的断骨狠狠刺入掌心,鲜血淋漓!
卢俊义颤抖着,将象征朝廷新赐官职的金印摘下,狠狠摔在地上!金印翻滚,印底“忠义”二字在烛光下刺目无比!
蔡攸面无表情,手中金锏猛地挥下!
“轰——!”
厚重的紫檀书案应声从中裂开!暗格弹开,露出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的三十六套形制各异、却无不散发着森然寒光的精铁刑具!
给李逵的特制铁枷,内壁并非光滑,而是密密麻麻錾刻着无数个细小的“杀”字,每一个字都对应着一条他曾亲手断送的人命!
给王英的铁笼,并非空置,笼内一角,一头被饿了三天、双目赤红的斑斓猛虎,正发出低沉的咆哮!
给时迁的镣铐,每一环上都以微雕技艺,栩栩如生地刻着他曾引以为傲的“战利品”——皇宫大内失窃的珍宝图样!
五更鼓响,沉闷而悠长,穿透了书房的死寂。书房沉重的乌木大门,缓缓开启。晨光熹微,带着一丝寒意涌入。
宋江手中紧握着那份血迹未干的羊皮名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
吴用掌心滴落的鲜血,在身后拖出一道断断续续的猩红轨迹。
卢俊义麒麟甲的缝隙中,依旧在缓缓渗出那致命的黑色毒液。
三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步履沉重地踏出这间如同炼狱的书房。
他们身后,蔡攸的声音如同附骨之疽,冰冷地穿透晨雾:
“记住,午时三刻……”
晨光斜斜照入,恰好落在书案裂开的暗格底部,那里,以金漆深刻着三个铁画银钩、不容置疑的大字——
“逆我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