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府的夜空，被千万盏琉璃宫灯点燃。它们悬于新落成的“天上人间”楼阁飞檐斗拱之间，如同星河倒泻，将这座西夏都城最繁华的街巷浸染在一片流动的、近乎虚幻的金色光海之中。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香气：燃烧的西域龙涎香厚重沉郁，波斯玫瑰露清甜馥郁，刚烤炙的羔羊肉油脂焦香，以及从楼内飘散出的、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微醺甜腻的暖风气息。这气息如同无形的蛛网，粘稠地附着在每一个路过行人的衣襟发梢，引诱着他们驻足仰望。
楼前，一方丈许长的金丝楠木匾额高悬，在灯火的舔舐下流淌着熔金般的光泽。匾上四个鎏金大字——“天上人间”，笔力雄浑如刀劈斧凿，透着一股草原烈马般的狂放不羁，正是西夏国主李乾顺御笔亲题。匾额下方，两扇丈高的紫檀木门洞开，门扉上镶嵌着整块和田白玉浮雕的飞天舞乐图，玉质温润，在光影下仿佛活了过来，衣袂飘飘，仙音袅袅。
楼内，极尽奢华之能事。地面铺着寸厚的波斯羊绒地毯，繁复的缠枝莲纹以金线织就，踩上去柔软无声。十二根合抱粗的朱漆金柱撑起穹顶，柱身盘绕的鎏金蟠龙口衔夜明珠，将整个大堂映照得亮如白昼。穹顶之上，整幅巨大的西域琉璃彩绘，描绘着天女散花、极乐世界的景象，琉璃色彩斑斓，光影流转间如梦似幻。
回鹘王子阿里罕，无疑是今夜最耀眼的星辰。他身着一袭墨绿色织金锦缎胡服，窄袖束腰，衬得身形挺拔如白杨。腰间一条巴掌宽的玉带，非金非玉，乃是整块墨玉雕琢而成，其上镶嵌着鸽血红、祖母绿、猫儿眼、蓝宝石、月光石……各色珍稀宝石密如繁星，随着他的步履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华彩。他高举一只纯金打造的、镶嵌着拇指大金刚石的酒杯，朗声笑道，声音洪亮而富有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堂内的丝竹管弦：“今夜！美酒佳肴，美人妙舞，皆由本王做东！诸位尽情享乐，不醉不归！”
大堂中央，一方由整块汉白玉雕琢的圆形舞台缓缓升起。十二名来自西域的胡姬，赤着雪白如玉的双足，脚踝上系着细如发丝的金链，链尾缀着精巧的金铃。随着羯鼓骤然密集如雨点般的敲击，她们动了！薄如蝉翼的七彩纱裙，在急速的旋转中飞扬开来，如同瞬间绽放的异域奇花！纤细的腰肢如同灵蛇般扭动，雪白的臂膀舒展如天鹅引颈，足尖点地，金铃脆响，每一步都踏在鼓点最激越的节拍上！舞至酣处，鼓声骤停！胡姬们身形猛地一顿，纤纤玉指勾住腰间丝带，轻轻一扯——纱裙如花瓣般无声滑落！内里竟是金线织就的紧身舞衣！那舞衣薄如无物，紧紧包裹着她们曼妙起伏的曲线，在夜明珠的光晕下，勾勒出惊心动魄的弧度！修长的玉腿，平坦的小腹，饱满的胸脯……所有隐秘的诱惑，在若隐若现的金线网格下，被放大到极致！
“好！好！好！”一声炸雷般的喝彩响起！靠近舞台的一张紫檀大案后，一个满脸横肉、虬髯戟张的西夏武将猛地拍案而起！案上金杯玉盏被震得跳起，琥珀色的葡萄美酒泼洒在猩红的地毯上，洇开一片深色。此人正是西夏左厢军统帅，野利仁荣！他今晚虽换了便服，一身玄色劲装，但那久经沙场的彪悍之气，以及腰间隐隐露出的镶金弯刀刀柄，无不昭示着他的身份。他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台上胡姬扭动的腰肢，喉结滚动，发出粗重的喘息。
二楼，一处名为“摘星阁”的雅间内，气氛却截然不同。波斯地毯柔软得能陷进脚踝，四壁悬挂着产自江南的苏绣屏风，描绘着烟雨楼台。几个衣着华贵、面容却带着几分轻浮与骄纵的年轻人，正围坐在一张矮几旁。他们是西夏国都最有名的几个衙内——枢密使没藏讹庞的幼子没藏云、宰相野利遇乞的侄子野利风、宗室重臣嵬名守全的独子嵬名烈……平日里在兴庆府横着走的主儿，此刻却都规规矩矩地跪坐在锦垫上，眼神里交织着兴奋、好奇，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望向门口。
“阿里罕王子这手笔……”瘦高个的没藏云压低声音，带着惊叹，“听说光是这栋楼里铺的波斯毯，就够买下兴庆府半条街了？比汴京总店……还要奢华十倍不止吧？”
“何止！”旁边一个圆脸的衙内，野利风接口道，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听说……光是那十二根盘龙柱上的夜明珠，每一颗都价值连城！还有那穹顶的琉璃画，是请了大食最顶尖的画师……”
他话音未落，雅间的雕花木门被无声推开。阿里罕王子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钱财不过身外之物，能博诸位一笑，便是值得。”他拍了拍手，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十几个身着素白锦袍、面容清秀的侍者鱼贯而入，每人手中捧着一个紫檀木雕花锦盒，无声地放在每位衙内面前。
“初次见面，一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阿里罕笑容温和。
衙内们面面相觑，带着疑惑和期待，小心翼翼地打开锦盒。刹那间，雅间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盒内衬着墨绿色的天鹅绒，天鹅绒上，静静地躺着一颗……鸽卵大小的夜明珠！珠子并非常见的莹白，而是呈现出一种深邃、纯净的幽蓝色！珠体内部，仿佛有星云在缓缓旋转、流淌，散发出柔和而神秘的蓝色光晕，将整个雅间映照得如同沉入静谧的海底！这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摄人心魄的魔力，让所有看到它的人，呼吸都为之一窒！
“这……这……”没藏云捧着锦盒的手都在颤抖，声音结巴，“王子殿下……这……太贵重了！这……这是传说中的‘海之泪’？产自波斯深海，百年难遇一颗……”
阿里罕随意地摆摆手，仿佛送出的只是寻常玩物：“诸位都是西夏未来的栋梁之材，国之柱石。这点薄礼，算得了什么？”他深邃的眼眸扫过众人，眼底深处一丝精光一闪而逝，“只要诸位……愿意加入本王新成立的‘西夏会’，日后，这样的好处，只会更多。”
“‘西夏会’？”衙内们再次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疑惑和……难以抑制的贪婪。
阿里罕从怀中取出一枚婴儿巴掌大小、沉甸甸的鎏金牌子。牌子正面，阳刻着三个龙飞凤舞的西夏大字——“西夏会”！边缘镶嵌着细密的金边，背面则是一幅微缩的“天上人间”楼阁图案，同样以金线勾勒，华贵非凡。
“此会，乃本王仿照汴京‘太平会’所建。”阿里罕将牌子在手中掂了掂，发出金玉相击的轻响，“凡入会者，凭此牌，可在天下所有‘天上人间’分号，享受三成折扣！更可参与……每年‘天上人间’盈利的分红！”他刻意在“分红”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衙内们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饿狼看到了鲜肉！三成折扣已是天大的诱惑，参与分红？那简直是……一座取之不尽的金山！他们虽然出身显赫，家中金山银山，但父辈管教甚严，何曾见过这等将泼天富贵直接送到眼前的阵仗？
“我加入！”没藏云第一个按捺不住，猛地站起，几乎是抢一般从阿里罕手中接过那枚沉甸甸的鎏金牌！入手冰凉，却仿佛有滚烫的热流顺着掌心直冲脑门！
“我也加入！”
“算我一个！”
“还有我！”
其他衙内再无犹豫，争先恐后地接过牌子，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通往极乐世界的钥匙。
阿里罕脸上的笑容愈发深邃满意。他再次拍了拍手。
这一次，进来的不再是侍者，而是十二名身着近乎透明薄纱的胡姬！她们体态妖娆，眉眼含春，手中各捧着一个造型奇特的金杯。杯中盛着一种粘稠的、如同融化琥珀般的液体，散发着一种极其甜腻、又带着一丝辛辣的奇异香气。
“此乃西域秘传的‘神仙醉’。”阿里罕的声音带着蛊惑，“饮之，飘飘然如登仙境，忘却世间一切烦恼忧愁……今夜良辰，就让这些美人，陪诸位衙内，好好品尝一番，如何？”
衙内们早已被眼前的富贵美色迷得神魂颠倒，闻言哪还有半分犹豫？迫不及待地接过金杯，仰头便将那粘稠的“神仙醉”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初时如蜜糖般甘甜，随即一股灼热的暖流猛地从胃部炸开，瞬间席卷四肢百骸！眼前景象开始旋转、模糊，耳边丝竹声变得遥远而缥缈，身体轻飘飘的仿佛要飞起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度兴奋与慵懒的奇异感觉充斥了大脑。胡姬们适时地依偎上来，温香软玉在怀，甜腻的香气钻入鼻腔……衙内们最后的理智防线彻底崩溃，眼神迷离，口中发出无意识的呢喃，很快便沉沦在这片由阿里罕精心编织的、纸醉金迷的温柔乡里。
阿里罕悄无声息地退出雅间，脸上那春风般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如同秃鹫俯瞰猎物的锐利与阴鸷。他转向一直如同影子般跟在身后的心腹侍卫，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都录下来了吗？”
心腹侍卫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个只有巴掌长短、通体黝黑发亮、形似竹笛的铜管。铜管一端，镶嵌着一颗米粒大小、微微发光的奇异宝石。“回禀王子，雅间内一言一行，尽数记录在这‘留声筒’中，清晰无误。”
“很好。”阿里罕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冷笑，“有了这些把柄在手，不怕这些西夏未来的‘栋梁’……不乖乖听话。”
与此同时，西夏皇宫深处，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种与“天上人间”截然不同的、庄重而略带压抑的气氛。
在皇帝李乾顺最喜爱的“暖香阁”内，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殿中央，回鹘公主阿依努尔，西夏宫廷尊称的“香香公主”，正在翩翩起舞。她仅穿着一袭薄如蝉翼的月白色轻纱长裙，赤着一双玲珑剔透的玉足，足踝上系着细细的银链，链上缀着几颗小巧的蓝宝石，随着她的舞步发出细微如风铃般的脆响。她的舞姿不同于楼下胡姬的狂放热辣，而是带着一种回鹘女子特有的、空灵而神秘的风情。每一个旋转，纱裙如水波般荡漾，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每一个回眸，那双深邃如西域夜空、带着淡淡碧色的眼眸，都仿佛蕴藏着千言万语，直直望向软榻上的君王。
李乾顺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一手支颐，一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眼神痴迷地追随着殿中那抹月白色的身影。自从这位异域公主入宫，他便如同着了魔一般。她不像其他妃嫔，或争风吃醋，或曲意逢迎。她总是那么安静，那么温柔，像一泓清澈见底的泉水，又像一朵在月光下静静绽放的雪莲。她的舞，她的琴，她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异域冷香，都让他沉醉不已，甚至连往日勤勉的朝政，也荒废了不少。
“陛下。”一曲舞毕，阿依努尔盈盈下拜，声音如同雪山融化的清泉，悦耳动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喘息，“臣妾新近习得一首故乡的古调，想为陛下抚琴一曲，以解陛下辛劳。”
李乾顺如梦初醒，连忙招手，声音带着宠溺：“爱妃快过来，到朕身边来。”
阿依努尔起身，从一旁侍立的宫女手中接过一把造型古朴的胡琴。琴身由整块深色胡杨木雕琢而成，琴弦在宫灯下闪烁着银光。她盘膝坐在地毯上，将琴置于膝上，纤纤玉指轻轻拨动琴弦。
“铮——嗡——”
一声苍凉而悠远的琴音响起，瞬间弥漫了整个暖香阁。不同于中原琴瑟的清越，这胡琴之音更加低沉、浑厚，带着大漠风沙的粗粝，草原的辽阔，雪山的孤寂。琴声时而如万马奔腾，时而如孤雁哀鸣，时而如驼铃悠悠穿越沙海……李乾顺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被这琴音带离了深宫，置身于广袤无垠的西域天地之间，看到了连绵的沙丘，翱翔的雄鹰，奔腾的骏马，还有那夕阳下巍峨的雪山之巅。
琴声渐低，如同远去的驼队，最终归于沉寂。余音袅袅，在殿中盘旋不去。
李乾顺缓缓睁开眼，眼中带着深深的满足与赞叹：“爱妃此曲，真乃天籁之音，让朕……”
他话音未落，却见阿依努尔突然再次跪伏在地，额头轻轻触在柔软的地毯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陛下，臣妾……有一事相求。”
李乾顺一愣，随即失笑，连忙俯身去扶她：“爱妃这是作甚？快快起来！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大礼？有何事，但说无妨！朕无有不允！”
阿依努尔被扶起，抬起那张足以令星辰失色的脸庞，水汪汪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楚楚可怜的期待，还有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怯：“陛下……臣妾的兄长阿里罕，他……他倾尽家财，在兴庆府新开了一家酒楼……想……想请陛下赐个名号……也好……也好沾沾陛下的洪福……”她声音越说越低，脸颊飞起两抹红霞，更添几分娇艳。
李乾顺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震得殿内烛火都摇曳起来：“哈哈哈！朕当是什么天大的难事！原来如此！这等小事，也值得爱妃如此郑重其事？爱妃放心！明日一早，朕就下旨赐名！定要赐个响亮的好名字！”
阿依努尔破涕为笑，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春花绽放，瞬间点亮了整个殿堂。她再次抱起胡琴，指尖流淌出欢快跳跃的曲调，如同草原上欢庆的节日。
暖香阁外，汉白玉的回廊上，皇后耶律南仙静静地伫立在廊柱的阴影里。她身着契丹皇族传统的绛紫色凤纹宫装，身姿挺拔如松，面容端庄而冷肃。殿内传出的欢快琴声和男人爽朗的笑声，如同细针般扎在她的心上。
自从这个回鹘公主入宫，李乾顺就像被灌了迷魂汤。整日流连于暖香阁，沉迷于她的歌舞，连每日例行的朝会都时常缺席，奏章堆积如山。更让她心中警铃大作的是，阿依努尔对太子李仁爱异乎寻常的亲热。她时常以教导骑射为名接近太子，送些西域来的新奇玩具、甜腻的糕点，甚至亲手为太子擦拭额角的汗水……那亲昵的姿态，远远超出了一个妃嫔对太子的本分。
“皇后娘娘，”一个心腹宫女悄步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夜深了，寒气重，该回宫了。”
耶律南仙没有动。她的目光穿透雕花窗棂，落在殿内那个依偎在君王身边、巧笑倩兮的异族女子身上，眼神复杂难辨。有愤怒，有忧虑，有深深的不安，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无力感。她下意识地抚向腰间。那里，悬挂着一把不足尺长、造型古朴的匕首。匕首的鞘是乌木所制，镶嵌着几颗黯淡的绿松石，毫不起眼。这是契丹萧氏皇族的传家宝，名唤“噬邪”，据说能感应妖邪之气，护主平安。
此刻，隔着刀鞘，她竟能清晰地感觉到匕首的刀身在微微震动！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正顺着刀柄丝丝缕缕地渗入她的掌心！她猛地低头，借着廊下昏暗的灯光，隐约可见那乌木刀鞘的缝隙中，正透出一丝极其微弱、却诡异莫名的……幽蓝色光芒！
这蓝光，冰冷刺骨，如同九幽之下的鬼火！
耶律南仙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暖香阁内那对沉浸在“天伦之乐”中的男女，猛地转身！
“回宫！”她的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风。
夜风吹起她绛紫色的披风下摆，猎猎作响，如同黑鹰收拢了翅膀。腰间那把名为“噬邪”的匕首，在离去的阴影中，那抹幽蓝的光芒如同不祥的预兆，在黑暗中固执地闪烁了一下，才不甘心地彻底隐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