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析津府），辽国南京。这座控扼幽燕、雄视中原的巨城，在深秋的肃杀中更显雄浑沧桑。高达数丈的夯土城墙如同沉默的巨兽匍匐大地，历经战火洗礼的墙砖上布满刀劈斧凿的痕迹。护城河宽阔如带，河面漂浮着尚未融尽的薄冰，倒映着城楼上猎猎作响的契丹狼旗和皮室军甲士冰冷的刀锋。
然而今日，这座弥漫着末日颓唐气息的北国雄城，却罕见地焕发出一丝病态的“活力”。南门（迎恩门）内外，旌旗招展，甲胄鲜明。数千名最精锐的宫帐皮室军骑兵，身着锃亮的鱼鳞铁甲，手持长柄弯刀（契丹式样），胯下雄骏的草原战马打着响鼻，排成整齐肃杀的骑阵，拱卫着城门内外。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紧张、期待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屈辱的复杂气息。
城门外，辽国文武重臣，以当朝宰相、北院枢密使、晋国公萧奉先为首，身着最隆重的紫金蟒袍（辽国官制仿宋），肃立在寒风中。萧奉先年约五旬，面皮白净，保养得宜，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眼神深邃难测，带着久居人上的雍容与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他身后，南院大王耶律淳、北院大王萧干（与金国受上那位同名不同人）、林牙（翰林）耶律大石、以及各部院尚书、将军等数十位辽国顶级权贵，皆屏息凝神，目光复杂地望向南方官道的尽头。
他们在此恭候的，并非辽国皇帝天祚帝耶律延禧（这位皇帝此刻正在数百里外的捺钵行宫狩猎作乐），而是南边那个曾经年年向他们进贡岁币、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为他们“救命稻草”的大宋钦差——蔡攸！
“来了！”不知是谁低呼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南方地平线上，烟尘渐起。一支盔明甲亮、旌旗招展的队伍缓缓行来。当先开道的，是三百名宋军铁骑，盔甲鲜明，刀枪如林，虽经长途跋涉与界河、野狐岭两场血战，却依旧保持着昂扬的斗志和严整的军容！呼延灼一身乌金连环甲，手持双鞭，端坐乌骓马上，巨目如电，扫视着辽军阵势，气势沉雄如山！
紧随其后的，是林冲统领的二百亲卫。林冲虽面色微白（牵机引余毒未清），但身姿挺拔如松，丈二点钢蛇矛斜指苍穹，寒光凛冽！他身侧，一辆由四匹神骏异常、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拉着的华盖香车缓缓而行。车帘卷起，露出车内景象。
蔡攸并未如众人预想那般端坐车中。他斜倚在铺着厚厚白虎皮的软榻上，左肩处缠裹着厚厚的、隐隐渗出血迹的白色绷带，外面松松罩着一件玄色织金蟒纹披风。脸色因失血而略显苍白，嘴唇也失了血色，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锐利如鹰，带着一种历经生死、洞悉世情的沉静与掌控一切的自信。他并未刻意摆出威严姿态，甚至带着一丝“病弱”的慵懒，但那股无形中散发出的枭雄气度，却让城门前所有辽国权贵心头一凛！
在他身侧，一左一右侍立着两位绝色佳人。左侧是成熟妩媚、眉宇间带着一丝忧惧却强作镇定的苏凝玉，正小心翼翼地为他剥着葡萄。右侧则是清丽绝伦、如同受惊小鹿般低眉垂眼的苏玲珑，捧着一盏温热的参汤。这对被蔡攸强掳霸占的母女花，此刻成了他身份与权势最直观的装饰品。
更引人注目的是，在香车左右两侧，并肩而行着两位辽国年轻一代最耀眼的人物！
左侧是白马银枪、英姿勃发的南院林牙耶律大石！他面容刚毅，目光如炬，顾盼间自有一股名将风采。右侧则是身披火红狐裘、明艳照人如同草原骄阳的耶律果里公主！她骑着一匹通体枣红、神骏非凡的契丹宝马，明媚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越来越近的燕京城，偶尔侧头与车内的蔡攸低声交谈几句，发出银铃般的轻笑，神态间竟带着几分熟稔与…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
这一幕，落在城门前辽国众臣眼中，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炸开了锅！
“大石林牙…竟与宋使并肩而行？！”
“果里公主…她…她怎可如此亲近一个宋人？！”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低声的议论和不满在权贵中蔓延。耶律大石是辽国宗室中少有的文武全才，深孚众望，被视为国之柱石！耶律果里更是天祚帝最宠爱的公主之一！这两人如此姿态迎接宋使，无疑向所有人传递了一个再清晰不过的信号——辽国，真的到了需要仰仗宋国鼻息的地步了！这对素来以勇武自傲、视宋人为“南蛮”的契丹贵族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萧奉先的脸色也微微沉了沉，但转瞬即逝，重新挂上那副无可挑剔的、带着三分恭敬七分客套的笑容。他深吸一口气，在蔡攸车驾距离城门尚有百步时，便率先迎了上去！身后数十位辽国重臣紧随其后！
“大辽国北院枢密使、晋国公萧奉先，率文武百官，恭迎大宋钦差天使蔡太傅大驾光临！”萧奉先的声音洪亮清晰，带着契丹贵族特有的浑厚腔调，在寒风中传得很远。他对着车驾方向，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
他身后，数十位辽国顶级权贵，无论心中如何不甘、屈辱、愤懑，此刻也只能压下所有情绪，齐齐躬身行礼：“恭迎天使！”
数千皮室军骑兵同时以刀击盾！发出整齐划一、震耳欲聋的金铁轰鸣！“恭迎天使！”的吼声如同海啸般席卷城野！这是辽国迎接外国君主或最尊贵使臣的最高礼节！
车帘完全掀开。蔡攸在苏凝玉的搀扶下，缓缓坐直了身体。他目光平静地扫过面前躬身行礼的辽国群臣，扫过那肃杀严整的数千铁骑，最后落在萧奉先那张看似恭敬、实则深藏城府的脸上。他并未立刻下车，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带着一丝“虚弱”却清晰无比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萧相国…及诸位大人…免礼。”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自己肩头的伤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本官奉吾皇圣命，不远千里，北上贵国…只为共商…睦邻安邦、同抗外侮之大计！不想途中…屡遭宵小暗算…险死还生！幸得…大石林牙与果里公主…仗义援手…方得…全须全尾，抵达贵都。”他特意在“宵小暗算”、“险死还生”、“仗义援手”等词上加重了语气，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萧奉先身后几位脸色微变的辽国将领（尤其是掌管南京道防务的将领）。
萧奉先何等老辣，岂能听不出蔡攸话中隐含的敲打与问责？他心中暗骂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刺客（无论来自哪方），脸上笑容却更加谦和：“天使言重了！天使在鄙国境内遇险，实乃我大辽边备疏失！陛下闻之，震怒异常！已严令彻查！定给天使一个交代！至于大石林牙与公主殿下…救护天使，乃分内之事！天使无恙，实乃两国之幸！万民之福！”
他侧身让开道路，手臂优雅地一引：“天使一路劳顿，又负伤在身，请先入城！馆驿早已备好，太医亦在等候！待天使稍事休养，陛下自当在宫中设宴，为天使接风洗尘！”
蔡攸这才在苏凝玉和苏玲珑的搀扶下，缓缓起身，走下马车。他脚步略显虚浮，但腰杆挺直。耶律大石和耶律果里也翻身下马，一左一右，如同护法般伴在蔡攸身侧。林冲、呼延灼率亲卫紧随其后。
在数千辽军铁骑的注视下，在辽国满朝文武复杂的目光中，蔡攸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君王，步履从容地踏入了燕京那巨大的、象征着辽国南疆最高权力的城门洞。阳光透过高大的门洞，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充满压迫感的影子。
萧奉先看着蔡攸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忌惮与忧虑。此子…绝非善类！狼入羊群…不，是猛虎入病狮之穴！大辽…危矣！
风起汴梁 浪涌金帐
几乎在蔡攸踏入燕京城门的同一时刻。
数千里之外，大宋汴梁城，信王府。
“哐当！哗啦——！”
价值连城的北宋定窑白釉刻花梅瓶被狠狠砸在铺着猩红波斯地毯的金砖地上！碎片如同冰晶般四溅！紧接着是官窑粉青釉弦纹瓶、钧窑玫瑰紫釉海棠式花盆…信王赵榛如同疯魔般，将书房内所有能砸的珍玩瓷器砸了个粉碎！他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口中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废物！都是废物！无面！金狗！统统都是废物！连一个受伤的蔡攸都杀不掉！还让他…让他大摇大摆进了燕京！被萧奉先那老狗当祖宗供着！废物！！”
他猛地抓起书案上那方珍贵的端溪老坑砚台，用尽全身力气砸向墙壁！“轰！”砚台碎裂！墙壁上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凹坑！
“蔡攸！蔡攸！！”赵榛的声音充满了怨毒与绝望，“本王与你…不死不休！！”
康王府。密室。
烛火摇曳，映照着康王赵构那张阴鸷得能滴出水来的脸。他手中捏着一份密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密报上只有一行字：“蔡攸已入燕京，辽相萧奉先率百官郊迎十里，礼同亲王。”
“好…好一个蔡攸！”赵构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冰冷刺骨，“野狐岭都杀不死你…命可真硬！”他眼中闪烁着疯狂的算计，“进了燕京又如何？辽国那艘破船…离沉没不远了！本王倒要看看…你能从这艘破船上…捞到什么救命稻草！”他猛地将密报揉成一团，扔进火盆！火焰腾起，映亮了他眼中那如同深渊般的野心与狠戾。
东宫。
太子赵桓看着手中同样的密报，脸色变幻不定。他挥退了所有侍从，只留下心腹秦桧。
“蔡攸…竟真让他做成了…”赵桓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忌惮，是嫉妒，更有一丝恐惧，“辽国…竟如此礼遇于他？萧奉先…耶律大石…耶律果里…这…”
秦桧垂手侍立，眼中精光闪烁：“殿下勿忧。蔡攸越是风光，其祸不远矣！”他声音低沉，如同毒蛊，“辽国已是冢中枯骨，金国虎视眈眈！蔡攸此时入辽，如同火中取栗！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即便他真能促成宋辽联盟…金国岂会善罢甘休？届时战端一开…手握北地兵权、沟通辽国、挟功自重的蔡攸…便是朝廷心腹大患！陛下…岂能容他？！”
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殿下只需静观其变！暗中…再给金国那边添把火！让完颜吴乞买的怒火…烧得更旺些！让蔡攸…和金国…斗得更狠些！待其两败俱伤…殿下再以雷霆之势收拾残局！这擎天保驾、力挽狂澜之功…非殿下莫属！”
赵桓眼中光芒闪烁，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最终化为一丝冰冷的算计：“爱卿…所言极是！”
金国上京会宁府。穹顶石殿。
“砰！！！”
一只巨大的、盛满滚烫马奶酒的金杯被完颜吴乞买狠狠砸在坚硬的黑曜石地面上！金杯扭曲变形，酒液四溅！
“蔡攸！！蔡攸！！！”吴乞买的咆哮如同受伤暴熊的嘶吼，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他双目赤红如血，虬髯戟张，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炸开一般！“他竟然…竟然活着进了燕京！还被萧奉先那条老狗当祖宗供着！！”
他猛地拔出腰间那柄象征着生杀大权的金柄弯刀！刀光森寒！狠狠一刀劈在身旁巨大的青铜火塘边缘！
“铛——！”
火星四溅！刀锋在青铜上留下一道深深的斩痕！
“耻辱！奇耻大辱！！”吴乞买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我大金的勇士！血狼牙的死士！竟然杀不死一个宋狗！还让他踩着我们的尸体！成了辽国人的座上宾！！”
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巨目死死盯住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南院枢密院承旨（负责情报）：“告诉完颜娄室！他还有脸活着？！让他滚回来！本王要把他剁碎了喂狗！！”
“还有！”吴乞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传令各猛安谋克（金国军政合一组织）！集结所有兵马！备足粮草！磨利你们的刀！喂饱你们的马！开春！雪化之时！本王要亲率大军！踏破燕京！活捉耶律延禧和萧奉先！把蔡攸那狗贼！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他大步走到殿外，对着阴沉的天空，对着南方燕京的方向，发出如同狼王啸月般的怒吼：
“蔡攸！你给本王等着！本王要让你亲眼看着！辽国是如何灭亡的！宋国！是如何跪在本王脚下颤抖的！本王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怒吼声在寒风中回荡，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预示着北地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燕京城内的觥筹交错与阴谋算计，在完颜吴乞买这倾国复仇的誓言面前，显得如此脆弱而可笑。蔡攸这只闯入风暴眼的枭雄，能否在即将到来的灭国洪流中，攫取到那足以颠覆乾坤的滔天权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