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攸垂手立在阶下，低眉顺眼。太子与信王的“推荐”，清流大臣们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父亲蔡京眼中深深的焦虑与震怒，梁师成、杨戬那几乎要掐死信王张邦昌的怒视，以及龙椅上那位道君皇帝惊疑不定、最终化为冷厉凝视的目光——所有情绪的刀锋都朝着他攒射而来。金銮宝殿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安静，如同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低压。
他缓缓抬起眼，正好迎上徽宗那冰冷复杂的目光。那目光里有猜忌太子的怒意，更有对能否失去他这个“解语花”的犹豫。蔡攸心中雪亮：时候到了！
“陛——下——啊——！！！”
一声凄厉、绝望、完全不似人声的哀嚎猛然从蔡攸口中爆发而出，刺得所有人耳膜生疼！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狠狠撞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再抬起头时，额前一片乌青红肿，眼泪鼻涕毫无形象地糊了满脸，混杂着金殿上被他自己踩踏飞扬起的微尘。
“陛下！臣冤枉！臣不敢去！求陛下开恩啊陛下！”蔡攸匍匐在地，手脚并用向前爬了几步，仿佛要抱住皇帝的御靴哀求，涕泪横流，“臣…臣就是个只会耍点小聪明、替陛下琢磨些新奇小玩意儿混饭吃的废物啊！何德何能担此…担此社稷重担啊？！”他声音嘶哑，哭得几乎背过气去，“臣…臣那日在荷花池底，可是亲眼见了阎王爷！他那簿子上…我那前世是个蠢死的醉鬼！这辈子就靠着一点小机灵哄陛下开心，才没被勾了魂去啊！此去辽国…风刀霜剑，虎狼环伺…臣这点微末道行哪够瞧？阎王爷定要把我那魂儿再拘了去！陛下！您忍心看老臣蔡家就此绝后吗？我那儿子蔡行才多大啊！”他用膝盖猛砸地面，咚咚作响。
群臣被他这突如其来、毫无形象的撒泼打滚彻底惊呆了！信王赵榛瞠目结舌，像被掐住了脖子。张邦昌更是胡子乱翘，目瞪口呆。这还是那个刚被他们捧为“深谋远虑、胆识无双”的不二人选？
梁师成和杨戬眼中闪过一丝狂喜，随即也跟着“噗通”跪下，泪如泉涌：
“陛下开恩啊！蔡少保去不得啊！”
“少保一片赤诚忠孝，陛下明鉴万里！这等刀山火海，怎忍让太傅独赴？！”
蔡京也反应过来，老泪纵横地伏地：“陛下！老臣…老臣垂垂老矣，膝下仅此一子……纵然有些许小过，罪不至死啊！辽邦凶险，尤胜龙潭虎穴…此去……十死无生！恳请陛下另择良才！” 他伏在地上，身体因“悲痛”而微微颤抖。
太子赵桓站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如同吞了苍蝇般难受。他本想借机拔掉蔡攸这颗钉子，或者至少将其远远支开，却没想到此人竟如此不顾廉耻地在金殿上演起了寻死觅活的撒泼大戏！局面陡转，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一派胡言！”张邦昌终于从震惊中回神，只觉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这个泼皮无赖！竟然用这般下三滥手段逃避国事！他上前一步，指着痛哭流涕的蔡攸厉声呵斥：“蔡攸！殿前失仪，咆哮御前，触犯天颜！你可知罪？身为朝廷重臣，值此国家用人之际，不思报效君恩社稷，反而在此装疯卖傻，行此市井无赖之举！你不止是废物！更是国贼！是懦夫！我大宋有你这样的臣子，颜面何存？！”他气得浑身发抖，“什么荷花池阎王爷？荒谬！分明是你心怀怨怼，抗拒皇命！我看你就是怯敌畏死！这等无君无父、贪生怕死之徒，就该即刻革职下狱！”张邦昌义正辞严，越骂越难听，恨不得把蔡攸踩进泥里。
他这一骂，点燃了蔡攸最后的“疯狂”。
“张邦昌！我跟你拼了！！”跪在地上“哭嚎”的蔡攸眼中陡然凶光毕露，如同被激怒的狂犬！他猛地从地上蹿起，像一颗出膛的炮弹，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狠狠撞向刚走到他身前的张邦昌！
“啊！”张邦昌猝不及防，他一把老骨头哪经得住一个状若疯虎的壮年男子冲击？他只觉一股巨力传来，整个人被撞得离地飞起！
“砰！”
“哗啦——！”
“我的老腰！”
惨叫声，惊呼声，器物翻倒碎裂声响成一片！
张邦昌被撞得倒飞出去，后背重重砸在御阶旁陈设仙鹤衔芝的巨大铜香炉上！铜炉发出沉闷巨响，炉灰冲天而起，撒了他满头满脸。紧接着他狼狈不堪地滚落下来，好死不死，又狠狠压在一个手持玉笏的清流官员腿上，两人滚作一团，官袍上尽是香灰脚印。张邦昌的进贤冠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花白稀疏的头发散乱地糊在沾满黑灰的胖脸上，狼狈到了极点，只知捂着腰眼发出痛苦的呻吟：“蔡攸…你…你个匹夫！杀人啦！！”
群臣骇然，瞬间乱作一团！拉架的、躲避的、惊叫的，还有几个被波及的清流官员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爬起，指着蔡攸怒骂。殿前武士噌地抽出半截佩刀，只待皇帝一声令下就要拿人！
整个金銮殿再次陷入前所未有的大混乱，比先前岁币之争时的扭打更加不堪入目！皇帝尊贵的紫宸殿，被踩得一片狼藉！
高踞龙椅的徽宗赵佶，脸上最后一点道家的清静平和彻底消失了，变得一片铁青！他看着脚下这片比瓦市勾栏还要混乱污秽的景象，看着那个如泼皮般打滚撒泼后行凶撒野的蔡攸，只觉得一股邪火在胸中翻腾！这简直是将他的脸面、将整个大宋朝廷的威严按在泥地里反复摩擦！
“给朕拿下！”徽宗的声音冰冷刺骨，压抑着雷霆之怒。
殿前武士如狼似虎地扑上前，扭住兀自“挣扎咆哮”的蔡攸胳膊。蔡攸被按住，还不忘朝着瘫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张邦昌方向愤恨地啐了一口，口中兀自高喊：“陛下！杀了臣！臣宁死在汴梁！也不去辽狗的地盘！”
“你……你……好！好！好！”徽宗指着被按住的蔡攸，气得手指都在哆嗦，“蔡攸！你…你竟敢殿前殴斗大臣！将朕这金銮殿搅成泼皮斗殴场！简直罪该万死！”他喘着粗气，目光扫过地上的张邦昌、惊魂未定的太子信王、脸色苍白的蔡京、幸灾乐祸的清流和手足无措的阉党等人，一种巨大的失望和冰冷的权术计算同时在心中升起。太子心思难测，清流党争汹汹，这些所谓的国之重臣，不过如此！
他死死盯着被按在地上犹自挣扎的蔡攸。此人今日这副无赖行径、丑态百出，确实该杀！然而……将他下狱甚至砍头，清流固然解恨，但梁师成、杨戬甚至蔡京的势力必将疯狂反扑，朝局倾覆只在一瞬间！而且……徽宗心中猛地一揪，此子是他手上难得的“鬼才”！那香水、麻将、玻璃杯、天上人间……这些让他飘然若仙、恍如道君临凡的东西，以后谁来替他琢磨？祥瑞谁来替他伪造？这世上，还有谁比这个看似混不吝实则总能戳中他心思的蔡攸，更懂他赵佶？！
不行！还不能动！至少现在不行！他需要此人！需要他替自己解决烂摊子！需要他继续带来享乐！需要这个看似疯癫的玩意儿在关键时刻做自己不便动手的脏事！
而且……一个念头在徽宗那被混乱刺激得异常清醒的帝王心脑中划过：既然你们都想要蔡攸死，都想借刀杀人，那朕……偏不遂你们的意！把蔡攸发配到辽国？似乎……也是个暂时让他从汴梁这烂泥潭脱身、敲打警告他一二、让他去吃点苦头清醒清醒的法子？也正好…让他替自己看看辽国，还有那金国，到底是什么光景！若有差池，正好名正言顺将他这颗招摇的钉子拔掉！
徽宗强压下几乎喷薄而出的怒火，目光冰冷地盯着挣扎未歇的蔡攸，一字一句，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殿前失仪，殴打大臣，咆哮御前！数罪并罚！本该当殿杖毙！念在尔父蔡京为国操劳多年，且你往日侍奉君前亦稍有寸功……”
他声音陡然拔高，金殿震动，不容置疑：“命蔡攸三日后出京，以使团正使之职，全权操办出使辽国一应事务！戴罪立功！若有差池，数罪并罚！两罪归一！斩立决！”
皇帝的话如同惊雷！殿内瞬间死寂！
蔡京眼前一黑，几乎晕厥。梁师成、杨戬脸色煞白，手脚冰凉。太子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化为浓重的不解。信王微微皱了下眉头。张邦昌等人则茫然错愕——蔡攸竟没被治死罪？反而成了正使？这不是送他去避祸享福吗？
被按在地上的蔡攸，此刻却突然停止了挣扎。他低垂着头，脸上纵横的泪痕和刚才沾染的灰尘混合在一起，显得格外滑稽狼狈。只有那被散乱发丝遮住的幽深眼底深处，如同淬过冰的冷铁，一丝极淡、极深的，混合着嘲讽、了然与冰冷的笑意，倏然划过——成了！
徽宗看着蔡攸那副“如丧考妣”的认命模样，胸中那股恶气似乎舒缓了几分。他加重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和一种帝王的“施舍”：“此外！为使蔡攸用心任事，不负朕望，特赐：尚方剑一柄，可于北地便宜行事！再赐内帑黄金千两！并允其奏请调派精干军士、招募能人异士随行护卫！更特许其离京期间，汴梁府内其手下得力之人，仍可主持‘皇家商社’及‘圣园’营造诸事！蔡攸！”徽宗冷然道，“朕给了你脸面，给了你人手，给了你钱财！这北地，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给朕好好活着滚回来复命！否则，你知道后果！”
金银财帛人手特权！这哪里是惩罚？分明是重赏！明眼人都看出来了，皇帝虽然愤怒其失仪，但骨子里依旧偏袒！
蔡攸的头重重磕在金砖之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再抬起时，已是“感激涕零”，“惶恐万状”：“臣……臣蔡攸……谢主隆恩！罪臣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圣恩！”每一个字似乎都带着哭腔和颤抖，仿佛从地狱爬出来一般艰难。
徽宗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示意武士松开蔡攸。殿前武士退下。蔡攸摇晃着爬起来，袍服破烂，额头红肿，满脸涕泪灰尘交织的痕迹，狼狈到了极点。他垂着头，目光扫过地上挣扎着被同僚搀扶起来、兀自痛苦呻吟眼神怨毒的政敌张邦昌，掠过脸色极其难看、眼神复杂难辨的太子，掠过眼神闪烁的信王，扫过那些幸灾乐祸和惊疑不定的目光，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神情疲惫、紧闭双眼仿佛不愿再看这污秽朝堂的宋徽宗赵佶。
心中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老皇帝，你以为这是在施舍保我？你给的这柄尚方剑、这千两黄金，才是这出戏真正想要的结果！不如此，岂能名正言顺带着自己训练的影卫（名为护卫）、胭脂虎营的骨干（以招募名义）、甚至那批秘密训练的凶悍战獒（以“能人异士”为幌）北上？如何避开各方眼线北上实地考察地形联络河朔豪强？如何……搅动那场即将到来的滔天风暴？金殿这狼狈不堪的枷锁，转眼就成了他枭雄之路北上的通行证！
殿内的混乱被宫人匆匆收拾着，掩盖在看似恢复的秩序之下。一股无形的寒流，已随着那个狼狈身影接下圣旨的一刻，悄然离京，向北蔓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