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灼心。
幽州四月,本该是草长莺飞的时节,如今却被一股焦糊味笼罩。
赵家堡后山。
这里已经不像人间。
黑烟滚滚,遮天蔽日。
那是几十座新起的土窑在日夜不停地咆哮。
上万流民,衣衫褴褛,却没人喊累。
他们像工蚁一样,密密麻麻地趴在脚手架上,扛着灰浆,背着条石。
只有干活,才有饭吃。
只有把这墙修起来,北狄人的马刀才砍不到脖子上。
这是赵十郎给他们立的规矩。
也是活命的唯一法则。
沈知微站在最高的了望塔上。
她没戴那副工匠镜。
脸上沾满了黑灰,头发随意挽了个结,插着根用来画图的炭笔。
手里抓着一张刚干透的水泥板。
硬。
冷。
那是钢铁般的质感。
“四嫂。”
赵十郎踩着还未干透的台阶上来。
脚步声很轻,却踩在沈知微的心跳上。
她没回头。
指着脚下那道正在以惊人速度拔高的灰色巨墙。
“按这个进度,二十天。”
她声音哑得像吞了把沙子,却透着股疯魔般的亢奋。
“二十天后,我给你一道高三丈、宽一丈的绝壁。”
“到时候,别说北狄骑兵,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给我把头磕破在这墙根底下。”
赵十郎走到她身侧。
没看墙。
看她。
这女人瘦了。
原本清冷的脸颊凹陷下去,却把那双眸子衬得更亮,像两团鬼火。
“二十天太久。”
赵十郎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
打开。
是一块还热乎的烤红薯。
极甜的香气瞬间冲散了周围的石灰味。
“十五天。”
他把红薯塞进沈知微手里。
有些烫。
沈知微下意识接住,指尖被烫得一缩。
“十五天?”
她猛地转头,盯着赵十郎。
“水泥凝固要时间,流民体力有极限,你当我是神仙?”
“你是。”
赵十郎替她把鬓角的一缕乱发别到耳后。
动作很慢。
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狎昵。
沈知微身子僵住。
没躲。
“在这些流民眼里,给他们饭吃,带他们活命的四夫人,就是神仙。”
赵十郎凑近一步。
热气喷在她沾灰的耳廓上。
“四嫂,再加上这个。”
他反手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张图纸。
拍在沈知微胸口。
图纸上画的不是墙。
是滑轮组。
是简易起重机。
是把人力效率榨干到极致的杠杆。
沈知微低头。
只一眼。
呼吸乱了。
“这结构……”
她顾不上吃红薯,单手抓着图纸,另一只手在空中飞快比划。
“力臂……支点……这是当初打井时,起重器的变种,若是用了这个,运料速度能翻三倍!”
她猛地抬头。
那双眼里全是崇拜,还有一种遇到了同类的痴迷。
“赵十郎,你脑子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
“装得下这天下。”
赵十郎笑了。
笑得张狂。
“十五天,能不能行?”
“能!”
沈知微咬了一口红薯。
甜。
一直甜到心坎里。
“要是十五天修不好,我把自个儿砌进墙里给你守门!”
赵十郎拍了拍她的肩膀。
转身下塔。
背影决绝。
这边也是战场。
但更脏的活,还在后头。
……
幽州郡守府。
书房门窗紧闭,透不进一丝光。
冯远才跪在地上。
他在抖。
抖得像只瘟鸡。
面前的桌案上,铺着一张上好的宣纸。
旁边放着一把匕首,还有一只空碗。
赵十郎坐在太师椅上。
手里盘着两颗核桃。
咔哒。
咔哒。
每一声都像是催命的鼓点。
“冯大人。”
赵十郎停手。
核桃在掌心静止。
“笔墨伺候好了,怎么不动?”
冯远才咽了口唾沫,嗓子眼里腥甜一片。
“赵……赵爷。”
他抬起头,那张平日里作威作福的脸上,此刻全是鼻涕眼泪。
“这折子……要是递上去,下官就是欺君啊!”
“欺君?”
赵十郎起身。
靴底踩在厚实的地毯上,没声。
但他每走一步,冯远才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走到桌前。
赵十郎拿起那把匕首。
寒光在冯远才脸上晃了一下。
“北狄扣关是真,幽州危急是真,百姓易子而食也是真。”
“怎么就欺君了?”
他把匕首扔在冯远才面前。
当啷一声。
冯远才浑身一激灵。
“只不过,咱们把这惨状,稍微……润色一下。”
赵十郎弯腰。
手掌按在冯远才的肩膀上。
五指收拢。
像铁钳。
“写。”
“就写你冯郡守,散尽家财,招募乡勇,死守孤城。”
“写你为了给朝廷尽忠,把自个儿的老娘妻儿都送上了城头搬石头。”
“写这幽州城里,血流漂橹,每天都有几千人饿死。”
“最后……”
赵十郎贴在冯远才耳边,声音轻得像鬼魅。
“向朝廷要粮,要兵,要封赏。”
“措辞要惨,要绝望,要让那帮坐在金銮殿上的大爷们看了,晚上做噩梦。”
冯远才哆嗦着去抓那把匕首。
他懂了。
这是逼宫。
这是要把幽州这潭死水,搅得天翻地覆。
若是朝廷不救,那就是失得民心。
若是救……
那来的粮草兵马,最后落进谁的口袋,还不是这位爷说了算?
“赵爷……墨……墨干了。”
冯远才看着砚台。
“谁让你用墨了?”
赵十郎指了指那只空碗。
又指了指冯远才的手腕。
“这折子,得见红。”
“只有血,才够分量。”
冯远才脸上的肉狠狠抽搐了一下。
狠。
太狠了。
但他不敢不从。
相比于流血,他更怕死。
呲!
匕首划过手腕。
血涌出来,滴进碗里。
冯远才咬着牙,用毛笔蘸着自己的血,在宣纸上疯狂涂抹。
每一个字,都是腥的。
半个时辰后。
一份字字泣血的绝命折子,摆在了赵十郎面前。
赵十郎扫了一眼。
满意。
“冯大人文采不错。”
他把折子叠好,揣进怀里。
“二狗。”
门外阴影里,王二狗探出头。
“主公。”
“八百里加急。”
“跑死几匹马无所谓,但这折子,必须在三天内,送到金銮殿那位的手里。”
“是!”
王二狗接过折子,消失在黑暗中。
赵十郎低头看着瘫在地上的冯远才。
这老小子失血过多,脸白得像纸。
“冯大人。”
赵十郎踢了踢他的靴子。
“好好养伤。”
“等朝廷的封赏下来了,这‘忠臣’的名号,还得你来扛。”
冯远才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谢……谢赵爷提携。”
他知道。
从今往后。
他就是赵十郎拴在官面上的一条狗。
但这狗链子,是他自己戴上的。
锁死了。
……
入夜。
福满楼。
这是幽州城里最大的销金窟,也是最大的情报网。
顶楼雅间。
红烛高烧。
阮拂云一身红纱,慵懒地倚在软榻上。
那身段,像条美女蛇。
手里摇着团扇,遮住半张脸。
只露出一双媚得能滴出水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推门而入的男人。
“官人。”
她声音软糯,带着江南水乡的甜腻。
“今儿个怎么有空,来奴家这儿坐坐?”
赵十郎没客气。
径直走到榻前,坐下。
顺手拿过她手里的团扇,在手里把玩。
上面还带着她的体温和脂粉香。
“七嫂。”
赵十郎把团扇抵在阮拂云的下巴上。
微微用力。
迫使她抬起头。
“戏演得不错。”
阮拂云轻笑。
身子顺势前倾,几乎贴进他怀里。
“官人喜欢看,奴家就演一辈子。”
她伸出手指,在他胸口画圈。
隔着衣料,那种酥麻感直钻心底。
“说正事。”
赵十郎抓住那只作乱的手。
没松开。
反而放在掌心把玩。
十指纤细,柔若无骨。
谁能想到,这双手,掌控着半个大胤的地下情报网。
“京城那边,我要加把火。”
赵十郎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
上面只有几个名字。
都是京城里的权贵,太师的死对头,也是保皇党的死硬派。
“让你的鸽子飞起来。”
赵十郎把纸条塞进阮拂云的衣领里。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一抹温软。
阮拂云身子一颤。
脸颊飞起两团红晕。
眼神却更亮了。
“散布消息。”
赵十郎收回手,声音冷硬,内容却惊心动魄。
“就说幽州已破。”
“北狄先锋三万铁骑,正日夜兼程,直扑京师。”
“再加一条。”
他凑到阮拂云耳边,气息灼热。
“说太师早已暗通北狄,打算借蛮夷之手,清洗朝堂,改朝换代。”
阮拂云瞳孔微缩。
这谣言……太毒了。
这是要把太师往绝路上逼。
也是要把京城那帮怕死的权贵,吓得魂飞魄散。
“官人这是要……”
阮拂云舔了舔嘴唇。
“逼狗跳墙?”
“不。”
赵十郎摇头。
“是把水搅浑。”
“太师想借民意逼宫,我就让他尝尝,什么叫引火烧身。”
“只有京城乱成一锅粥,那帮大人物才会想起幽州这块挡箭牌。”
“到时候……”
赵十郎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他们不仅要送粮,送钱,还得求着咱们收下。”
阮拂云笑了。
笑得花枝乱颤。
她反手抱住赵十郎的脖子。
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吐气如兰。
“官人好坏。”
“不过……”
她咬着赵十郎的耳垂,声音含糊不清。
“奴家喜欢。”
“这消息,今晚就能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
“只是……”
阮拂云媚眼如丝,身子扭得像条蛇。
“官人打算怎么赏奴家?”
赵十郎伸手,扣住她的后脑。
没有吻。
只是额头抵着额头。
呼吸交缠。
“等这幽州城稳了。”
“我许你……”
“不用再戴面具。”
阮拂云身子猛地一僵。
眼里的媚意退去,涌上一层水雾。
她这辈子,戴了太久的面具。
千面妖女。
暗地里的听风楼主。
唯独没做过阮拂云。
“冤家……”
她把头埋进赵十郎的颈窝。
眼泪打湿了他的衣领。
“奴家……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