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味混杂着尘土的气息,在府衙前的广场上久久不散。
百姓们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三三两两地散去,脚步虚浮,脸上混杂着大仇得报的快意和对未来的茫然。
那口浸透了国贼鲜血的棺材,被几个胆大的汉子合力钉上了盖子,就那么孤零零地摆在广场中央,像一座无字的墓碑,埋葬了张邦昌,也埋葬了别的什么东西。
黄文炳瘫在地上,一身的官服早已被冷汗和尘土弄得污秽不堪。
他痴痴地望着那口棺材,双眼空洞,仿佛魂魄已经被刚才那场疯狂的民众审判给吓飞了。
林冲走下高台,脚下的青石板还残留着斑驳的血迹。
他没有看那口棺材,也没有看那些渐渐散去的百姓,而是径直走到了黄文炳的面前。
周铮和鲁智深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后,像两尊铁塔。
“黄大人。”
林冲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黄文炳一个激灵,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浑身无力。
“林……林将军……不,林爷爷……饶命,饶命啊……”
这位不久前还高举圣旨,不可一世的御史中丞,此刻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再无半点朝廷命官的体面。
“饶你?”
林冲俯下身,与他对视。
“我若杀了你,汴京城里的官家,最多也就是再派一个钦差来。杀一个,来一个,杀一双,来一双,杀不尽的。”
黄文炳听到这话,以为有了生机,连忙道:“是是是!林将军说的是!下官……下官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回京之后,一定为将军美言,说这张邦昌是罪有应得,是……是辽人杀的!”
他急于活命,已经开始胡言乱语。
林冲却摇了摇头。
“我不需要你替我美言。”
他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黄文炳。
“我也不杀你。”
黄文炳一愣,狂喜涌上心头。
但林冲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窟。
“你得活着回去。”
林冲缓缓说道,“原原本本地,把你今天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都告诉枢密院那些老大人,告诉满朝文武,告诉龙椅上的官家。”
“告诉他们,我林冲,在大名府,当着你的面,审了朝廷的安抚使。”
“告诉他们,我林冲,让大名府的百姓,亲手剐了这个国贼。”
“告诉他们,那份圣旨,现在就躺在那口棺材里,给张邦昌做了陪葬。”
林冲每说一句,黄文炳的脸色就白一分。
这比杀了他还狠!
让他回去,不是让他活命,是让他成为一个活着的耻辱柱!让他把大宋朝廷的脸面,亲手撕下来,再狠狠踩进泥里!
他可以想象,当他回到汴京,面对那些同僚和政敌的眼神,他将生不如死!
“不……不要……”黄文炳失声尖叫,“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吧!”
“杀了你,太便宜你了。”周铮在一旁冷冷地开口,“让你回去,当个活王八,岂不是更有趣?”
鲁智深更是瓮声瓮气地补充:“回去告诉赵官家,他要是还想派人来,多备几口棺材!洒家这里,管够!”
林冲没再理会黄文炳的哀嚎,转身对朱武说道:“军师,天亮之后,派一队人,‘护送’黄大人上路。”
“是,哥哥。”朱武会意,“那这口棺材……”
“也一并送回去。”林冲的决定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就停在汴京城外,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卖国贼的下场。”
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那份圣旨,让黄大人亲手捧着,一路捧回枢密院。那可是天子颜面,不能丢了。”
“噗!”
黄文炳听到最后一句,再也撑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彻底昏死过去。
……
府衙书房,灯火通明。
鲁智深还在为刚才的场面兴奋不已,来回踱步。
“痛快!洒家这辈子就没这么痛快过!哥哥,你这招太绝了!把那姓黄的鸟官吓得尿了裤子!”
朱武却显得有些忧虑,他铺开纸张,研好墨,却没有立刻下笔。
“哥哥,如此一来,我们与朝廷之间,再无半点转圜的余地。汴京震怒,接下来恐怕就是倾国之力的大军了。”
林冲走到桌案前,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一个“种”字。
“军师,你觉得,官家现在最恨的人是谁?”
朱武思索片刻,答道:“自然是哥哥你。”
“不。”林冲摇头,“他最恨的,是那个让他颜面扫地的人。是我,也是即将收到我这封信的种老将军。”
鲁智深挠了挠光头,不解地问:“种老将军忠心报国,官家恨他作甚?还有杨志兄弟,他还在云州,咱们这么一闹,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吗?”
“智深,你想想。”林冲放下笔,解释道,“我们送去的图谱,是一份烫手的山芋。种老将军收了,是私通反贼;不收,辽人压境,他拿什么守城?无论他怎么选,在官家眼里,他都已经不再是那个纯粹的忠臣了。”
“而我们今天在大名府做的事,就是往这把火上,又浇了一桶油。”
朱武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明白了林冲的意图。
“哥哥的意思是,官家多疑,经此一事,他会认为大名府的‘叛乱’,背后有云州种家军的影子!我们和种老将军,在官家眼里,已经是一伙的了!”
“没错。”林冲颔首,“我之前派人送去的匿名信,是第一步,让朝廷怀疑种师道。今天公审张邦昌,羞辱黄文炳,是第二步,让朝廷确信种师道和我们已经勾结。现在,我要写这第三封信。”
他重新拿起笔,蘸饱了墨。
“这封信,不求饶,不结盟,只陈述事实。”
林冲的声音沉稳而有力。
“我要告诉种老将军,张邦昌已死,大名府已在我手。朝廷的钦差,带着那份要保国贼的圣旨,被我连人带棺材,一起送回了汴京。”
“河北东路,暂时姓林了。”
“我还想问问他,他手握‘震山雷’图谱,坐拥数万西军精锐,面对一个已经不再信任他、甚至视他为叛逆的朝廷,他打算怎么选?”
“是继续愚忠,等着被一道圣旨召回京城,削去兵权,落得和张邦昌一样的下场?还是……为云州城外的十万百姓,为身后的家国,自己做一次主?”
朱武倒吸一口凉气。
这哪里是信,这分明是一道催命符!
它将彻底斩断种师道对朝廷的最后一丝幻想,逼着他站到朝廷的对立面!
“哥哥,此计虽妙,但万一种老将军是个宁死不屈的愚忠之人,将信使和杨志兄弟一并斩了,上呈朝廷以证清白,那我们……”
“他不会。”林冲打断了朱武的话,语气笃定。
“种家世代将门,忠的是大宋的江山社稷,是天下的百姓,而不是龙椅上那个昏聩的赵官家。他若真是愚忠,早就把图谱送去汴京,而不是扣在手里了。”
“他扣下杨志,扣下图谱,是在等,在看。看我林冲,到底有多大的胆子,有多大的决心。”
林冲的笔尖落在纸上,笔走龙蛇。
“今天,在大名府,我把我的诚意,我的决心,都给他看够了。现在,轮到他选了。”
一封信写完,林冲吹干墨迹,小心折好,装入信封,用火漆封口。
他唤来一名鹰眼司的精锐探子。
“将此信,星夜兼程,亲手交到云州种老将军手上。记住,无论如何,一定要让他亲启。”
“遵命!”探子将信贴身藏好,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书房里恢复了安静。
鲁智深看着那消失的背影,还是有些不放心:“哥哥,但愿……但愿一切顺利。”
林冲走到窗边,望着汴京的方向,夜色深沉如墨。
“这盘棋,已经由不得他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另一名鹰眼司的探子冲了进来,神色慌张。
“哥哥!不好了!云州……云州八百里加急快报!”
林冲心里一沉,朱武和鲁智深也立刻紧张起来。
探子喘着粗气,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种老将军他……他把杨志兄弟给放了!”
“什么?!”鲁智深大吼一声。
朱武也愣住了,这完全不合常理!
林冲猛地转过身,一把抓住探子的肩膀:“放了?什么时候的事?往哪里放了?!”
探子被他抓得生疼,急忙回答:“就在今天下午!打开城门,备了马匹干粮,让他……让他回二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