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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中某市的深秋,寒意已不是悄然而至,而是如同浸透了冰水的纱布,一层层裹挟上来,紧贴着皮肤,往骨头缝里钻。天光未亮,城市尚在沉睡的边缘挣扎,只有东方的天际线透出一丝死鱼肚般的惨白,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衬得周遭愈发清冷。风,像一把无形的、冰冷的锉刀,沿着铁路路基那荒草萋萋的斜坡持续不断地刮下来,带着尖锐的哨音,卷起枯黄的梧桐叶、废弃的塑料包装袋以及不知名的碎屑,在空旷的桥洞前打着旋,发出低沉的、呜咽般的声响。

铁轨下方这座横贯东西的桥洞,是这座城市被遗忘的毛细血管末端,常年不见阳光,水泥墙体上布满斑驳的水渍和斑驳的涂鸦。此刻,这里更是寒气凝聚的中心,地面、墙壁,甚至空气中悬浮的尘埃,仿佛都凝结着一层肉眼可见的、薄薄的白霜,给一切都刷上了一层冷漠而坚硬的釉质。

五个蜷缩在破烂铺盖里的身影,是这里的常住居民,像是被城市新陈代谢抛弃的残渣,堆积在这个避风的角落里。他们依偎在一起,用层层叠叠的、散发着霉味的旧报纸、脏污板结的棉絮以及被压得变形的硬纸壳,勉强构筑起抵御严寒的脆弱屏障。然而,靠近内侧洞壁的一个相对“规整”的位置,此刻却显得格外扎眼——那里空着。

那是“傻子阿明”的铺位。

一张几乎被磨平了纹路、看不出原色的硬纸板垫底,上面是一条脏得油光发亮、几乎辨不出原本是蓝色的棉被。被子里絮的棉花早已板结,多处开裂,露出黑黄色的棉絮。此刻,这条被子被一种略显仓促的角度掀开着,一角耷拉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沾染了霜尘,仿佛主人只是临时起夜,很快便会回来重新钻进去,蜷缩成那个熟悉的、缺乏安全感的姿势。但铺位旁边以及前方地面的景象,却让这份“临时”显得极不寻常,甚至透着一股精心策划后的冷酷。

半个干瘪发硬、甚至边缘有些发霉的馒头,孤零零地滚落在铺位旁的霜地上,在灰白的地面上显得格外醒目。馒头表面沾着一些灰土和碾碎的落叶,但更引人注目的是,它靠近地面的部分,沾染着一些不规则的、星星点点的白色粉末状痕迹,像是被人不经意间撒上去,又或者是在某种外力按压下渗透进去的。在阿明铺位前方不到一米的地面上,有两道模糊的、断断续续的车轮印痕,浅浅地压在薄霜和浮土上。印痕呈现出一种暗沉的、铁锈般的红色,又像是某种廉价油漆剥落后的残留,轨迹清晰地延伸出去,穿过桥下最阴暗的区域,最终指向桥洞另一端那条狭窄、坑洼不平、两旁堆满建筑垃圾、通往更偏僻城乡结合部的无名小路。

发现这异常并报案的,是每天雷打不动晨练的周大爷。他穿着一件厚重的、领口袖口都磨得发亮的藏蓝色旧棉袄,脖子上围着一条早已看不出原本花色的毛线围巾,此刻正不停地搓着冻得通红的、布满老年斑的双手,对着刚刚赶到的警察比划着,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焦虑与不安。

“警察同志,就是这儿!阿明不见了!平时他雷打不动都在这儿的,从来没乱跑过……他脑子不灵光,能跑到哪儿去?”周大爷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急切,呼出的浓重白气在寒风中迅速拉长、扭曲,然后消散。“我天天从这儿过,都知道他,老实得很,给口吃的就冲你傻笑……”

带队的是市刑警支队的张野,三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高大挺拔,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深色皮质夹克,拉链拉到顶,领子竖起,勉强抵挡着寒风。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线条硬朗,只有那双锐利的、带着些许血丝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冷静而高效地扫视着桥洞下的每一个细节,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常。他身后跟着技术队的王萌,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显得文静而专注的年轻女警,她已经迅速戴上了乳胶手套,打开了随身携带的现场勘查箱。

“周大爷,您别急,慢慢说,具体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不见的?”张野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经过训练的职业性的冷静,这种冷静在一定程度上安抚了周大爷激动的情绪。

“就刚才!我一般五点十分左右走到这儿,今天也是。习惯性往这边看一眼……就看见他的铺盖空着!我心里还嘀咕,这天还没亮,又这么冷,他能去哪儿?”周大爷指着那空铺位,手指有些颤抖,“我以为他解手去了,就在边上等了几分钟,可左等右等也没见人回来,这心里就咯噔一下……不对劲,警察同志,肯定不对劲!阿明不是那乱跑的人!”

张野点点头,示意王萌开始现场勘查,自己则迈步走向那几个被惊醒,或坐或躺,眼神茫然中带着警惕的流浪人员。他们裹紧了身上能找到的一切御寒之物,像受惊的动物般看着突然闯入的警察。

询问进行得异常困难。这些人大多神志不清,逻辑混乱,口齿含糊,问东答西,记忆像是被打碎的镜子,难以拼凑出完整的画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汗酸、霉变和劣质酒精的复杂气味。张野耐着性子,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他们平齐,语气放缓,重复着简单的问题。

“昨天晚上,谁见过阿明?他什么时候不见的?”

“昨天……天快黑的时候……”一个头发花白纠结得像枯草,满脸污垢几乎看不清面容的老者嘟囔着,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抠着身下露出黑色棉絮的破褥子,“有人……给阿明……馒头……”

“什么样的人?还记得吗?”张野追问,心脏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一下。

“穿……蓝衣服……深蓝色的……看不清楚脸……”另一个裹着件破旧不堪、油光锃亮的军大衣的男人含糊地补充道,他的眼神涣散,焦点不知落在何处,“阿明……傻笑……跟他走了……”

“怎么走的?有车吗?什么样的车?”张野的目光紧紧锁定着说话的人,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几个人面面相觑,眼神空洞,似乎在努力从混沌的记忆里打捞有用的碎片。过了好一会儿,那个穿军大衣的才犹豫地抬起脏兮兮的手,朝着车轮印延伸的方向,笨拙地比划了一下:“红……红车……没字……”

“没字?什么意思?车上没有写字?”张野追问,试图确认这个模糊的信息。

“嗯……光板……车厢上……没写字……”男人断断续续地确认,然后像是耗尽了力气,重新蜷缩起来,不再开口。

张野的心沉了一下。没字的红车,这意味着连最基本的如“货运”、“搬家公司”或者常见品牌标识都没有,排查范围瞬间扩大了无数倍,难度呈几何级数增加。这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模糊标签。

另一边,王萌已经进入了工作状态。她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那半个沾着白色粉末的馒头,对着光线仔细观察了一下,然后动作轻柔地将其放入专用的证物袋中,密封,贴上标签。她又俯下身,几乎趴在地上,用强光手电照射那两道红色的车轮印,从不同角度拍照,然后用取样工具小心翼翼地刮取印痕上附着的红色物质和混合的尘土。她的动作精准、迅速而专注,显示出良好的专业素养和冷静的心理素质。

“张队,”王萌站起身,走到张野身边,压低声音道,以免惊扰到那些敏感的流浪者,“馒头上的白色粉末,初步观察怀疑是药物残留,具体成分需要带回局里做理化检验才能确定。车轮印很模糊,轮胎花纹基本无法辨识,磨损严重,只能从轴距和印痕宽度初步判断是某种小型面包车或者封闭式货运三轮,具体型号未知。从印记边缘的霜冻融化情况和浮土覆盖程度初步判断,留下时间大概在昨晚8点到10点之间,与流浪者描述的‘天快黑’后时间段基本吻合。”

张野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条如同毒蛇爬过般延伸向无名小路的车轮印,又抬头仔细看了看桥洞内外几个关键的位置。他凭借记忆和经验,知道这附近应该有几个市政安装的治安监控探头。

“周大爷,这附近的监控,您平时有留意吗?还能用吗?”张野转向报案人。

“坏了,早坏了!”周大爷立刻接口,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愤懑和不平,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跟上面反映多少回了,打市民热线,找居委会,都没用!说是线路老化,维修资金不到位,修起来麻烦,就一直拖着!起码坏了有小半年了!这要是好的,不就能拍到是哪个缺德带冒烟的家伙干这事了吗?”

张野走到桥洞两端出口,仰头仔细寻找。果然,在两个应该能完美覆盖桥洞主要出入口和内部大部分区域的位置,摄像头形同虚设。一个的球形罩壳碎裂,里面的机芯耷拉着,连接线裸露在外,随风轻微晃动;另一个更是干脆,整个摄像头歪斜着指向天空,仿佛在嘲弄着下方的世界。是长期缺乏维护导致的自然老化损坏,还是……被人为破坏了关键部件?他眯起眼睛,凭借肉眼暂时无法做出准确判断。但这无疑掐断了最直接、最有可能快速锁定嫌疑车辆和人员的线索来源。

由于失踪者阿明是一名无亲无故、社会关系几乎为零、认知能力存在明显障碍的流浪人员,按照常规流程,这种案件在初步调查走访无果后,往往会被归为“疑似自行离开”或“无法查找”而暂时搁置,等待可能永远也不会出现的后续线索。随后赶到协助的派出所同事在记录完基本情况,初步询问了流浪人员后,脸上也流露出了类似的、司空见惯的倾向。

但张野没有动。他的脚像是被钉在了桥洞边那片冰冷的水泥地上。

寒风吹动他夹克的衣角,发出猎猎的声响。他的眼前,似乎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张模糊而痛苦、带着稚气的脸——他那个患有轻度智力障碍的表弟,小远。2012年那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夏天傍晚,小远也是这样,在离家只有不到五百米的一个巷口,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监控的死角里,至今音讯全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两年多了,那份沉重的、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愧疚,那份身为兄长却未能尽到保护责任的悔恨,像一根深深扎入心脏并不断释放毒液的尖刺,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那份未能完成的追寻。

“自行离开?”张野低声重复了一句,像是在反问派出所的同事,又像是在质问冰冷的现实,更像是在鞭挞自己内心深处的隐痛。他的目光再次锐利地扫过那空荡荡的、残留着人体压痕的铺位,那半个藏着诡秘药物的馒头,那两道如同恶魔足迹般指向未知深渊的暗红痕印。

“查!”他猛地转过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对王萌,也像是对自己内心深处那个名为“小远”的幽灵说道,“把所有能调的,周边主要路口、沿线商铺,哪怕是私人安装的,只要是能覆盖到这片区域的,前后时间点的社会监控,全都调出来!重点排查一辆红色的,没有明显标识的小型车辆,尤其是面包车或封闭三轮,时间范围锁定在昨晚7点到今天凌晨1点!”

王萌看着张野眼中那簇骤然燃起的、混合着职业责任与个人执念的火焰,她沉默地点了点头。她清楚地知道,张野副队长这份超乎寻常的坚持,并不仅仅源于警察的职责本能,更关乎他内心深处那个无法愈合、时常在深夜折磨他的伤口。她没有多问,只是利落地应道:“明白,张队。我马上联系相关部门协调调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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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9点过后,天色已然大亮,但太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光线苍白无力,无法驱散空气中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距离铁路桥洞大约两公里外的东风菜市场,开始了它一天中最喧闹、最富有生机的时辰。人声鼎沸,各种声音——摊贩声嘶力竭的吆喝、顾客精明的讨价还价、自行车铃铛的清脆声响、摩托车发动机的轰鸣以及运货三轮车的哐当作响——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庞大而杂乱的市井交响乐。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气味:新鲜蔬菜的泥土清香、活鱼摊的腥味、熟食店的卤香、以及地下污水沟隐约散发出的腐败气息。

张野和王萌穿梭在拥挤不堪、摩肩接踵的人流中,逐一询问着沿路的摊贩和店铺老板关于“深蓝色外套”和“红色无标识小型车辆”的信息。大多数摊贩正忙于一天中最重要的早市生意,对于警察的询问,要么是茫然地摇摇头,表示没注意、没看见;要么是带着几分不耐烦摆摆手,说这种打扮和车子在这一带太普通了,拉菜的、送调料的、收废品的,到处都是,谁能记得清具体哪一辆、哪一个人。

在市场中部位置,一家名为“老李家麻辣烫”的店铺前,更是围满了等待的食客,队伍排出去好几米远。一股异常浓郁、带着骨髓香味的骨汤气息从店里持续不断地飘出,在清冷的空气中凝聚不散,显得格外诱人。老板娘李红梅,一个四十多岁、身材微胖、系着一条沾满油污和汤渍的深色围裙的女人,正手脚麻利、几乎带着某种韵律感地给客人烫着各式食材。她掀开那个硕大的、不断冒着腾腾白气的不锈钢汤桶盖子,用一把长长的木柄勺在奶白色、持续翻滚着的汤汁里搅动了几下,同时亮开她那训练有素、极具穿透力的嗓门吆喝着:

“来咯来咯!新鲜出锅!祖传老汤,秘方熬制,越煮越鲜!不好喝不要钱嘞!”

她的脸上堆着热情洋溢、近乎程式化的笑容,眼神却像雷达一样灵活地扫视着排队的人群,计算着等待时间,安抚着焦躁的顾客,确保生意流程井然有序。

张野和王萌费力地穿过排队的人群,走到店前,亮明身份,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李红梅闻言,用搭在肩膀上一块已经看不出原色的毛巾擦了擦手,脸上那职业性的笑容收敛了一些,露出恰到好处的思索表情:“深蓝外套?红车?哎呦,警察同志,您这可真是问到我了。”她语速很快,带着本地口音,“咱们这市场,从早到晚,来来往往的红面包车多了去了,拉菜的、送豆腐的、运杂货的,样子都差不多,灰扑扑的,谁分得清哪个是哪个啊?至于穿啥衣服,那就更没注意了,忙起来哪顾得上看人家穿啥。”她的话语带着一种久经市井锤炼的精明和圆滑,既看似配合地回答了问题,却又巧妙地推卸了责任,没提供任何实质性的信息。

张野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紧邻着的“惠民冷鲜肉店”。相比“老李家麻辣烫”门庭若市的热闹,这里显得格外冷清,甚至有些格格不入。柜台后面,只有一个看起来年纪很轻,约莫十八九岁,身材瘦削的学徒模样的男孩在守着。他穿着一件明显过于宽大的、浆洗得发硬却依然能看到点点油污的白色工作服,低着头,脖颈弯成一个柔顺而脆弱的弧度,正专注地用一把狭长锋利的切肉刀,处理着案板上一大块颜色深红、带着白色筋膜和脂肪的腱子肉。他的动作略显生涩,但很用力,刀刃落在厚实的木质案板上,发出沉闷而有规律的“咚咚”声。柜台上,立着一个用红色粗体字写得醒目的价签牌——“特价腱子肉12元\/斤”。

这个价格,比市场里其他肉摊上同类产品普遍低了至少三块钱,甚至更多。偶尔有精打细算、对价格极其敏感的家庭主妇或者老年人被这离谱的低价吸引,犹豫着指指那块肉,学徒阿杰便默不作声地、依着顾客的要求割下一块,上秤,用塑料袋打包,收钱,找零,整个过程几乎一言不发,眼神始终低垂,回避与任何人对视,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者刻意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

张野的视线在阿杰手下的那块腱子肉上多停留了几秒。他注意到,那块肉被切割开的断面,肌肉纤维断裂处,呈现出一种不太自然的、缺乏血色的苍白色,肉质看起来有些疏松,与旁边其他摊位上颜色鲜红、纹理清晰、富有弹性和光泽的肉类相比,显得格外异样。是反复冻融导致的?还是进货渠道的问题?张野心里掠过一丝本能的疑问,但随即便将其归因于菜市场肉品来源复杂,品质参差不齐是常态。或许这家店就是为了处理不太新鲜的库存才低价促销,虽然不合常理,但在底层市场也并非完全说不通。在没有明确线索指向的情况下,他不能,也不应该仅凭一点视觉上的异样就过度解读。

在麻辣烫店和周边几家店铺的询问依旧一无所获,张野和王萌准备暂时离开市场,回去梳理监控线索。

就在他们转身,沿着湿漉漉的、满是菜叶残渣的通道往后巷方向走去时,恰巧看到李红梅端着一个沉甸甸的、近乎满溢的黑色大塑料桶,从“老李家麻辣烫”的后门踉跄着走了出来。桶里装着浑浊不堪、颜色发暗的汤渣和厨余,漂浮着一些无法辨别的食材残渣、凝固的乳白色油块以及各种香料残骸。她显得很是吃力,手臂上的肌肉紧绷着,快步走到市场后巷那几个并排摆放、散发着酸臭气味的大型绿色垃圾桶旁,费力地将桶倾斜。

“哗啦——”

一声粘稠的液体混合固体倾泻而出的闷响。

就在那堆令人作呕的汤渣倾泻而出的瞬间,张野眼角的余光似乎敏锐地捕捉到,在那片深褐色的浑浊中,有几块颜色惨白、形状不规则、质地看起来异常坚硬、甚至有些像石灰块或者某种粗糙陶瓷的块状物一闪而过。那绝不像是熬煮高汤后应该剩下的正常动物骨骼(无论是猪骨、牛骨还是鸡骨),它们的颜色过于死白,形态也过于棱角分明,缺乏骨骼应有的有机曲线和孔隙结构。

几乎就在同时,李红梅倾倒的动作微微一顿,她似乎凭借某种直觉,察觉到了身后投来的、属于警察的审视目光。她飞快地、极其隐蔽地侧头瞥了张野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极难捕捉的慌乱与警惕。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放下空桶,动作迅捷而带着一种刻意掩饰的流畅,从旁边堆积的废弃包装箱旁扯过一个巨大的黑色塑料袋,“唰”地一下,将刚刚倒入垃圾桶、尤其是那些显眼的白色硬物所在的区域,严严实实地覆盖了起来,甚至还用手掌下意识地按压了一下,确保完全遮住。然后,她像是完成了一件寻常的日常工作,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低着头,快步走回了店铺后门,自始至终,没有再给张野任何上前询问或查看的机会。

张野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那是什么东西?熬制“祖传老汤”的特殊秘方配料?某种罕见的香料块?还是……根本就是不该出现在厨余垃圾里的、完全不同的东西?李红梅那瞬间的反应,那下意识的掩盖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强烈的防范意识。这绝不仅仅是怕泄露所谓的“祖传秘方”或者不想让人看到处理厨余的狼狈那么简单。这背后,一定隐藏着不想为人所知的秘密。

但是,这又能直接说明什么呢?与阿明的失踪有关吗?没有任何证据能建立联系。与那辆红色的、无牌的车有关吗?更是无从谈起。在缺乏任何其他证据链支持的情况下,这只是一个发生在菜市场后巷的、微不足道的、甚至有些疑神疑鬼的插曲。它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虽然激起了一丝涟漪,但很快便沉入黑暗,无法看清其下的真相。

“走吧。”张野收回目光,将那份疑虑暂时压在心底,对身旁同样注意到这一幕、眼中带着询问之色的王萌说道。菜市场的喧嚣声浪依旧从前方传来,仿佛刚才那瞬间发生在后巷的异常从未存在过。

他们穿过弥漫着复杂气味的市场后巷,离开了这个充满鲜活生命力却又在角落暗藏污垢与秘密的地方。背后,“老李家麻辣烫”那诱人的骨汤香味依旧顽固地飘散过来,“惠民冷鲜肉店”那刺眼的特价红牌子依旧孤零零地立着,学徒阿杰依旧低着头,机械地切割着那块色泽泛白的腱子肉。

而那半个沾着未知成分(后来化验报告确认为医用镇静剂“咪达唑仑”)的馒头、两道模糊得难以追踪的红色车痕、早已损坏且原因不明的监控、被李红梅刻意用塑料袋掩盖的异常白色汤渣、以及惠民冷鲜肉店来源不明、低价销售的、色泽质地均显异常的腱子肉……这些看似孤立、毫无指向、散布在不同角落的碎片,如同飘散在豫中市这个深秋清晨寒风中的冰冷尘埃,静静地悬浮在“桥洞失踪案”的初始帷幕之上,彼此之间似乎毫无关联,却又隐隐散发着某种不祥的、共通的诡异气息。

阿明究竟是被诱骗,还是“自行离开”?那个穿着深蓝色外套、用掺有镇静剂的馒头轻易带走他的人是谁?目的何在?李红梅试图隐藏的白色硬物究竟是什么?与她宣称的“祖传老汤”有何关联?惠民冷鲜肉店的低价肉背后,又是否隐藏着某种降低成本之外的、更令人不安的秘密?

所有的疑问,都沉入豫中市这个平淡无奇、寒意彻骨的秋日清晨,无声无息,如同冰面下的暗流,在无人察觉的深处,悄然涌动,等待着破冰而出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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