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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多日的阴霾天空终于透出了一丝稀薄的阳光,但空气依旧干冷刺骨,呵出的白气在眼前迅速消散。刑侦支队技术科的实验室里,却是一番与窗外截然不同的景象。恒温恒湿的环境里,各种精密仪器低沉而稳定地运行着,发出细微的嗡鸣与指示灯规律的闪烁,像是无数个严谨的科学家在同步进行着缜密的思考。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被切割成一条条明暗相间的光带,落在铺满了各种检测报告、复杂的数据图谱和贴着标签的物证样本的长桌上,光柱中无数微小的尘埃像宇宙星尘般缓缓浮沉。

实验室中央的操作台前,技术员小李正全神贯注地操作着。他穿着略显宽大的白大褂,戴着无菌乳胶手套,眼圈周围是连续多日挑灯夜战留下的淡青阴影,但那双紧盯着仪器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与一丝即将触及真相核心的兴奋。在他面前,摆放着从第一起案件——王秀兰指甲缝中艰难提取到的那些水泥灰样本。这些看似微不足道、混杂着细微红色颗粒的灰色粉末,在过去一个多月里,已经被进行了数十种物理和化学分析、光谱比对,经历了无数次失望的否定,此刻正进行着新一轮更精细、目标更明确的微量成分检测。

赵刚静静地站在一旁,身体靠在冰冷的金属仪器架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他没有出声打扰,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些,但他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般,紧紧跟随着小李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实验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化学试剂和纸张混合的独特气味,但更浓郁的,是一种近乎凝固的、令人心悸的期待。他深知,案件侦破有时就像在黑暗的迷宫里摸索,而技术鉴定,往往就是那堵最需要被敲击的墙壁,一旦找到正确的点并将其击穿,后面可能就是豁然开朗的天地。这些最基础、最容易被忽略的物证,很可能就是打破目前“知道是谁,却找不到人”这种僵局的最关键钥匙。

小李用一把特制的、极其精细的铂金取样勺,像外科医生般谨慎地取了极少量——也许只有几毫克——的水泥灰样本,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个晶莹剔透的玻璃试剂瓶中。然后他拿起另一个标着特定记号的棕色滴管,校准了一下容量,向瓶内缓缓滴入了三滴无色的特定检测液。整个动作流畅而稳定,显示出其操作者扎实的专业功底。一时间,实验室里仿佛只剩下仪器低沉的背景音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小小的、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的瓶口。

瞬间,就在检测液与水泥灰粉末接触的刹那,试剂瓶内的液体发生了肉眼可见的、绝不容忽视的微妙变化!原本完全无色的透明液体,在与那些灰色粉末交融后,仿佛被注入了生命,迅速由内而外地泛起了一层淡淡的、却异常清晰和稳定的浅樱桃红色!

“赵队!”小李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压抑着的激动而略微拔高,眼中闪烁着连日来难得一见的、如同发现新大陆般的光彩,“有突破了!终于有实质性的突破了!”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拿起旁边一份刚刚从打印机里吐出来、还带着一丝温热和墨粉气味的详细检测报告,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他指着上面一串串复杂的化学分子式、成分列表和后面对应的峰值数据,语速很快,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我们之前的宏观分析方向没错,但精度和深度不够!现在,通过这种定向显色反应和后续的色谱-质谱联用分析,可以百分之百确定了,水泥灰里这些曾被我们忽略的红色颗粒,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建筑杂质或者环境带入的污染物,它们是氧化铁红(Fe?o?)!是一种成分非常明确的无机化合物!”

“氧化铁红?”赵刚重复了一遍这个带着金属感和工业气息的专业名词,身体不自觉地站直了,眼神锐利得像要穿透那张报告纸。

“对!这是一种非常老式的、但性质极其稳定的无机铁系颜料,耐光耐候性极好,颜色持久不易褪色。”小李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解释更系统,“在过去,特别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甚至更早时期的老建筑、旧民居的翻新和修补中,这种颜料被大量使用。工匠们会用它来调色,粉刷外墙或者一些对美观要求不高的内墙,其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匹配旧墙原本的颜色,避免新旧涂层之间产生过于突兀和难看的色差。这是一种基于实用主义和成本考虑的‘修旧如旧’。”

他顿了顿,拿起旁边另一份关于乳胶漆成分的精细比对报告,用笔在上面几个关键数据上画了圈,补充道:“而且,我们利用新到的标准样品库,重新精确分析和比对了水泥灰中混合的那些微量乳胶漆成分。结果发现,其中的苯乙烯单体及衍生物的含量,比市面上常见的几个品牌乳胶漆的平均值要高出近30%!这是一个非常显着的差异。这种高苯乙烯、低成本、高挥发性的工程漆,气味极其刺鼻,环保指标堪忧,现在只有那些隐藏在城郊结合部、监管相对宽松的小作坊,为了极致地压缩生产成本才会继续生产和销售。而会主动购买并使用这种漆的客户群体,也基本锁定在那些接低价活、尤其是专门做老破小房屋局部维修的散工身上。他们追求的是极致的材料成本控制,对健康和环境影响的考量则放在末位。”

赵刚凑上前,身体前倾,目光紧紧锁在报告纸上“氧化铁红”那几个加粗的黑体字上,仿佛要将它们刻进脑海里。他的指尖带着力量,重重地点在那个关键词旁边,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试图将这些冰冷的化学数据转化为具有侦查价值的画像信息:“专门翻新几十年房龄的老房子……使用成分特定、廉价且来源指向明确的工程漆……并且其本人日常工作或生活环境中,会频繁、直接地接触未干的水泥……” 他抬起头,看向小李,思路如同拨云见日般越来越清晰,“这就不是普通的、承接整套新房装修或大型工装项目的正规工人了。他的工作性质更零碎,更底层,更不固定。更像是……专门游走在各个老旧小区之间,像幽灵一样,接那些修补一面墙、维修一个小阳台、更换几根旧式锈蚀护栏之类的、别人看不上的‘零活’、‘碎活’的散工!”

小李肯定地用力点头,立刻又从一叠文件中抽出一份综合比对报告递过来,语气带着确凿无疑的信心:“是的,赵队,您的判断和我们技术分析的结论完全吻合!而且,这还不是孤证。我们对两起案件现场提取到的水泥灰样本——分别来自王秀兰和刘桂英的指甲缝——进行了全面的成分谱系对比。结果显示,它们的主要矿物组成(如硅酸钙、铝酸钙比例)、微量元素的种类与含量(如特定的钛、镁杂质)、以及最关键的特征成分——氧化铁红的晶体形态和苯乙烯系聚合物的分子链结构特征,均表现出高度的一致性!这几乎可以断定,它们来自同一个源头,或者至少是同一批次、同一来源的材料。这说明,凶手并非偶然一次使用了这类材料,而是长期、稳定地使用这类特定的、指向性非常明确的建筑材料。现在,我们的职业范围排查,可以毫不犹豫地、精准地缩小到——‘长期活跃在老城区、专门承接各种零散维修业务的施工人员’这个极具操作性的圈子里!”

困扰了专案组一个多月的厚重迷雾,似乎终于被这科学利刃劈开了一道清晰而坚实的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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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冬日短暂的阳光带来些许虚假的暖意,却无法驱散郑州老东站周边区域特有的、混乱而充满生命力的喧嚣。这里是城市一个自发形成的、规模颇大的露天散工劳务市场。马路牙子旁,破损的围墙根下,或站或蹲或倚靠着几十名,甚至上百名等待雇主的工人。他们构成了城市劳动力市场最原始也最真实的一隅。大多数人身上都穿着深蓝色、灰色或已经看不出本色的工装,衣服上、裤腿上、鞋子上,或多或少都沾着或新或旧的油漆斑点、水泥污渍、灰尘印记,像是他们职业的勋章,也像是生活重压的痕迹。每个人手里都举着,或是在面前地上摆着一张硬纸板,上面用马克笔写着歪歪扭扭却意图明确的字:“装修”、“水电”、“墙面维修”、“砸墙砌砖”、“贴瓷防水”等等,如同一个个等待被签下的契约。

人声鼎沸,各种口音的方言交织在一起。浓重的汗味、劣质烟草燃烧的呛人气味、以及不远处小吃摊传来的油炸食物和廉价调料的浓郁油烟味,所有这些气息粗暴地混合在干冷的空气里,形成一股独特而粗粝的、属于底层谋生者的真实气息。激烈的讨价还价声、熟人之间的招呼调侃声、手机外放的短视频里传出的夸张笑声与音乐声此起彼伏,充满了市井的野蛮活力,却也无声地掩盖了这背后无数个体为生存奔波的艰辛与不确定性。

赵刚和老陈换上了略显陈旧、毫不起眼的便装,看起来就像是两个为琐事烦恼、正在寻找工人的普通市民雇主,不动声色地混迹在嘈杂的人群中。他们的目光如同经验丰富的猎手,看似随意地扫视,实则锐利地过滤着每一个潜在的目标,特别是那些符合“四十岁上下、男性、穿着深蓝色工装”基本特征的人。

赵刚踱步到一个举着“墙面维修、旧房翻新”纸牌、正蹲在马路牙子上闷头抽烟的中年汉子面前。他学着周围人的样子,很自然地蹲下身,从口袋里摸出一包中等档次的香烟,递过去一支,并用一种带着点烦恼和咨询的口吻搭话:“师傅,忙着呢?打听个事儿。我家那老房子,墙皮掉得厉害,想找人补补。可那墙颜色有点老,发黄带点红底子,你们平时干这种活,想调出跟原来旧墙差不多的颜色,用哪种漆比较好?我听说好像有种便宜的,里面带点红色颗粒的?”

那汉子抬起头,露出一张被风吹日晒弄得黝黑粗糙的脸庞。他瞥了赵刚一眼,眼神里带着底层劳动者特有的、混合着警惕与麻木的打量。他接过烟,就着赵刚递过来的火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烟雾从鼻孔里缓缓喷出,才用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普通话含糊地说道:“带红色颗粒?那玩意儿啊……那得是加了氧化铁红调的色。现在市面上用的少了,便宜是真便宜,就是味儿冲,干活的时候呛得人脑仁疼,干完活身上好几天都那股味。一般正经搞装修的,谁还用这个?也就是我们这些接点零碎小活、穷活儿的,房东图便宜,我们也就对付着用,能糊弄上就行。”

“哦?看来老师傅你是懂行的。”赵刚顺势奉承了一句,继续追问,“那你知道现在哪儿还能买到这种氧化铁红吗?我寻思自己买了材料,是不是能更便宜点。”

那汉子用夹着烟卷、指甲缝里嵌着黑色污垢的手,随意地往旁边一条更窄、更杂乱、地上满是污水痕迹的小巷子指了指:“喏,就那头,走到最里面,有家老周头开的五金店,又小又破。他那店里好像还有这些老掉牙的便宜货存货,专门卖给我们这些人的。”

关键的线索来了!赵刚和老陈隐蔽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如同发现猎物踪迹般的锐利光芒。赵刚不动声色地又给那汉子递了根烟,道了声谢,两人便站起身,看似随意实则目标明确地朝着汉子所指的那条阴暗巷子走去。

巷子很深,仿佛与外面喧闹的主街是两个世界。地面是坑洼不平的水泥地,积着前几日雨水未干的泥泞。两边是各种经营不善、门可罗雀的小店铺,卖着廉价的服装、山寨的日用品和看不清牌子的零件。空气中漂浮着铁锈、机油、霉味和某种刺鼻化学品的混合气味。走到巷子最深处,光线愈发昏暗,果然有一家门面狭小、木质招牌歪斜欲坠、上面用红漆写着“周记五金”字样的店铺。店里空间逼仄,从地面到天花板都堆满了各种型号的螺丝螺母、生锈的铁器、缠绕的电线、以及落满灰尘的涂料桶和工具,几乎让人无处下脚。一个头发花白、满脸深刻皱纹、走路时左腿明显有些瘸拐的老头,正蜷在一个小马扎上,听着一台老旧半导体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豫剧唱段。

“老板,买东西。”赵刚跨进店内,踩在吱呀作响的木地板上,开口说道。

老头慢吞吞地抬起头,浑浊泛黄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打量了他们一下,声音沙哑:“要啥?”

“氧化铁红,就是调墙面漆用的那种红色颜料粉,你这儿还有吗?”

“氧化铁红……”老头喃喃重复了一句,费力地用手撑着膝盖站起身,在一排塞得满满当当、覆盖着厚厚油污灰尘的货架最底层摸索着翻找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拿出几个巴掌大、印着模糊字迹、罐体已经布满锈迹和污渍的小铁罐,放在玻璃柜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就这个了。放这儿好久都没人问喽。前阵子……嗯,倒是有个男的,隔三差五常来买。”

赵刚心里猛地一紧,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血液流动瞬间加快了几分。他面上维持着平静,伸手拿起一个罐子看了看,状似无意地问:“哦?什么样的人还记得吗?我也怕买错了,听听人家怎么用的。”

老头用一块看不清颜色的抹布,慢条斯理地擦着罐子上的浮灰,一边回忆着:“跟你差不多高, maybe 稍微矮一点点?反正不魁梧,瘦瘦的,看着没啥精神。老是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旧工装,洗得都发白了。看起来……四十多岁吧?可能更显老点。唔……说话有点含糊不清,好像嘴里含着东西,吐字不利索,好像……好像是少了颗门牙?”老头不太确定地指了指自己的上门牙位置。

少颗门牙!深蓝色旧工装!年龄体貌高度吻合!

赵刚强压住内心翻涌的激动和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确认,追问道,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他倒是挺认你这儿的货啊。他叫什么名字?就住这附近吗?要是用得好,我也找他干点活。”

老头闻言摇了摇头,把擦过的罐子推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散工哪有报真名的?都是胡诌一个。他就说姓周,跟我一个姓。每次来都只买一小罐,不多买,说是在硝滩后街那边接了点补老墙面的零活,用不了多少。买完付了钱就走,从不多搭话,阴沉沉的。”

姓周!硝滩后街!

所有的线索,人证的描述,物证的指向,在这一刻,仿佛无数条原本散乱流淌的溪流,终于冲破了一切阻碍,无可辩驳地汇聚到了同一个名字上——周为民!那个他们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的幽灵!

赵刚付钱买下了一罐氧化铁红作为关键的物证和未来可能的比对样本,和老陈不动声色地快步离开了这间充满陈旧气息的五金店。重新走出昏暗逼仄的巷子,回到相对明亮和喧嚣的主街,冬日午后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两人却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接近目标的战栗感与紧迫感。影子在身后被斜阳拉得很长,仿佛那个一直追逐的阴影,终于显露出了清晰的轮廓。

然而,在初步的兴奋之后,更具体、更棘手的问题也如同冰冷的潮水般随之涌来:

这个被五金店老板清晰描述的“姓周”的散工,几乎可以肯定就是他们苦苦追查的周为民。可是,在硝滩后街犯下王秀兰命案之后,他为什么还会如此频繁地、冒着巨大风险往返于第一案发现场附近?是那里有他必须处理或取回的关键物品?还是有他基于扭曲心理的、尚未完成的某种仪式或执念?那片区域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个露天的散工市场人员构成极其复杂,流动性极大,就像一锅永远在翻滚的大杂烩,人员来去无踪,几乎没有稳定规律可言。如何能在这个混乱的生态圈里,有效地固定住周为民的行踪,摸清他哪怕一丝一毫的活动规律?大海捞针,至少知道针在海底,而在这里,连他是否还在“海”中都难以确定。

而他近期仍在购买用于老房维修的特定材料,这是否意味着,他仍然牢牢戴着“维修散工”这个近乎完美的伪装面具,并且可能正在以工作的名义,积极地接触新的“零活”、进入新的潜在受害者的家庭环境——也就是,在冷静而耐心地寻找、观察、确认他那份复仇名单上可能存在的下一个目标?下一个“王秀兰”或“刘桂英”会是谁?

水泥灰的秘密被科学的利刃层层剥开,最终指向了一个极其具体、甚至能感受到其体温和呼吸的方向。但如何抓住这个如同泥鳅般滑溜、对城市底层规则了如指掌、且心智冷静坚定的幽灵,依旧是一场考验着警方耐心、智慧、资源和一点点运气的硬仗。猎网正在依据新的线索重新编织,并且更加收拢,但那个危险的猎物,依然隐藏在深沉的暗处,用他那阴冷而偏执的目光,窥伺着一切,或许,也在等待着下一次出击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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