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尽头,豁然开朗。
那是一个无法用言语形容其宏伟的地下空间。穹顶高悬,仿佛模拟着真正的夜空,无数大小不一、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夜明珠镶嵌其上,构成了繁复而精准的星辰图谱,与萧景澜手中星陨令背面的星纹隐隐共鸣。空间中央,并非宫殿或居所,而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刻画着整个大梁乃至周边疆域微缩地形的沙盘,山川河流,城池关隘,纤毫毕现,其精细程度远超慕容锋军中所用。
沙盘旁,一座以整块黑曜石雕琢而成的莲台之上,盘膝坐着一位老者。
他须发皆白,面容枯槁,布满深深的皱纹,仿佛已在此地凝固了无数岁月。身上穿着一件早已褪色、却依旧能看出原本是深蓝色的古朴长袍,袍角绣着的,正是那星辰与莲花交织的图案。他双眼紧闭,气息若有若无,几乎与这寂静的地下空间融为一体,若非方才出声,几乎让人以为这是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像。
感受到萧景澜等人的进入,老者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没有寻常老人的浑浊,反而清澈如同孩童,却又深邃如同古井,仿佛蕴藏着数百年的风霜与智慧,洞彻世情,看穿人心。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萧景澜脸上,细细端详,尤其是在他那与某人极为相似的眉眼轮廓上停留许久,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追忆、感伤,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像……真像……尤其是这双眼睛,倔强,不甘……”老者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在这空旷的地下回荡。
“晚辈萧景澜,见过前辈。”萧景澜持剑,依晚辈礼,深深一揖。林悠然也紧随其后,敛衽行礼。
“萧景澜……大梁的靖王,如今……是钦犯了。”老者缓缓道,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你母妃……她,可还安好?”
萧景澜心中一痛,垂首道:“母妃……已于数年前,薨逝。”
老者闭了闭眼,脸上深刻的皱纹似乎又深了几分,沉默良久,才道:“……是了,红尘岁月,于我等是煎熬,于她……亦是解脱。”他再次睁开眼,目光转向林悠然,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尤其是在她那双继承了外祖母特征的眸子上顿了顿,“雪狼部的血脉……还有……嗯?你身上,带着‘龙影匣’的气息?”
林悠然心中一惊,没想到这老者感知如此敏锐,连忙将从黑水沼泽祭坛得到的绢帛地图和星陨令取出,双手奉上:“前辈明鉴,此二物正是从龙影匣中所得。”
老者并未接手,只是目光扫过,便已了然:“星陨令,潜星图……看来,尔等确实得了龙影遗留的认可。”他的目光重新回到萧景澜身上,“你持令而来,所求为何?”
萧景澜挺直脊梁,目光灼灼,将周先生把持朝政、构陷忠良、勾结邪教、欲图颠覆江山,以及如今冯坤大军压境、北境危在旦夕的局势,简明扼要地陈述了一遍,最后沉声道:“前辈,国难当头,奸佞横行,北境数十万军民性命悬于一线!景澜恳请前辈,念在故国情谊,出手相助,拨乱反正!”
地下空间内一片寂静,只有萧景澜清朗而急切的声音在隐隐回响。那老者,自称为“守墓人”的存在,听完萧景澜的陈述,脸上古井无波,没有任何情绪流露。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穿透历史的苍凉:“拨乱反正?故国情谊?年轻人,你可知道,你口中的‘国’,正是倾覆了我等故国所建?你让我等,助你去稳固这‘仇敌’的江山?”
这话如同冰锥,瞬间刺入萧景澜和林悠然的心底,让他们遍体生寒!他们只想到潜星卫是一股可借助的力量,却险些忘了这最根本的立场问题!前朝遗民,怎会甘心帮助倾覆了自己王朝的“仇敌”之后?
萧景澜脸色微微发白,但仍坚持道:“王朝更迭,乃天道循环。然则百姓何辜?如今奸相弄权,欲引邪教祸乱天下,若让其得逞,非但大梁倾覆,届时神州板荡,生灵涂炭,前辈所欲守护之物,所欲等待之机,恐怕也将毁于一旦!景澜所求,非为一姓之江山,实为天下苍生,为这神州气运不坠!”
守墓人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中,似乎有星河流转。“为苍生?为气运?”他轻轻重复,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复杂的弧度,“口气不小。与你外祖父当年,倒有几分相似。”
他话锋一转:“然而,空口白话,如何取信?潜星卫蛰伏百年,等的并非只是一个持令而来的‘故人之子’。我们需要看到的,是‘乾坤倒悬’之局中,你能否成为那‘潜龙’,而非……另一条覆灭的蛟蛇。”
“前辈需要晚辈如何证明?”萧景澜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目光。
守墓人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那巨大的沙盘。随着他手指移动,沙盘上北境鹰巢的位置,突然亮起了微弱的光芒,代表着慕容锋的孤军,而在其周围,代表冯坤禁军和雪狼部骑兵的红色光点,正如潮水般围拢上去,形势岌岌可危。
“证明给我看。”守墓人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证明你有能力,在绝境中,抓住那一线生机。证明你值得,潜星卫将百年积累,压注于你身。”
他手指再点,沙盘上,位于鹰巢侧后方、一条隐秘的山谷通道突然被放大显示。“此地,名为‘一线天’,是冯坤大军粮草补给的一处必经隘口,守备相对薄弱。若能奇袭此地,焚其粮草,冯坤大军攻势必受重挫,鹰巢之围可解至少十日。”
他看向萧景澜,目光如炬:“你,可敢率你身后这数十人,去行此九死一生之事?若成,你便有了与老夫对话,借用潜星卫部分资源的资格。若败……”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这是一场投名状!一场用性命和勇气做赌注的考验!
萧景澜看着沙盘上那条狭窄的峡谷,又看了看身边仅有的五十余名疲惫却坚定的黑甲卫,最后目光与林悠然担忧的眼神交汇。他深吸一口气,体内余毒似乎都在此刻沉寂下去,只剩下沸腾的战意与决绝。
“有何不敢!”他声音铿锵,斩钉截铁。
“好!”守墓人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既然如此,老夫便赠你一份‘薄礼’。”
他袖袍轻轻一拂,沙盘旁一处不起眼的石壁悄然滑开,露出了后面一个小型的军械库。里面存放的并非寻常刀剑,而是一种造型奇特、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连弩,以及一些标注着特殊符号的爆裂箭矢和烟雾弹。
“这是前朝军器监秘制的‘流星弩’,以及一些特殊箭矢,或许能助你一臂之力。”守墓人淡淡道,“记住,你们只有一次机会。粮草车队明日午时左右会通过一线天。去吧,让老夫看看,你这‘潜龙’,能否搅动这北境风云。”
萧景澜不再多言,郑重抱拳:“晚辈,定不辱命!”他立刻下令,让黑甲卫更换装备,携带这些前朝利器。
队伍迅速行动起来,气氛肃杀而凝重。
就在萧景澜准备转身离去时,守墓人却忽然再次开口,声音直接传入他和林悠然的耳中,带着一丝意味深长:
“小子,保护好你身边那个女娃。她身上的秘密,或许……比你们想象的,更为关键。雪狼部的血脉,龙影的认可……呵呵,这盘棋,越来越有趣了。”
萧景澜身形一顿,与林悠然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但时间紧迫,不容他们细究。
一行人带着新得的装备和沉重的使命,迅速离开了这神秘的地下空间,沿着守墓人指示的另一条隐秘出口,再次投入外面的黑暗与危机之中。
当他们重新呼吸到地面冰冷的空气时,远处鹰巢方向,隐隐传来了沉闷的战鼓与喊杀声——冯坤的总攻,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