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一场寒流来袭,林瀚感冒了。这次感冒来势不算凶猛,但对他本就脆弱的身体而言,仍是负担。低烧、咳嗽、食欲不振,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或半昏睡状态。秦思云日夜守候,喂药喂水,监测体温,不敢有丝毫大意。
第三天夜里,烧终于退了。林瀚沉沉睡了一觉,直到次日近午才醒来。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床前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他睁开眼睛,眼神不似往日初醒时的迷蒙,反而有种异常的清明。他慢慢转动视线,打量着房间里的陈设——书架、书桌、墙上的画、窗台上的绿植,目光缓缓移动,像是在重新确认这个熟悉的空间。
秦思云正轻手轻脚地收拾床头柜,见他醒来,忙俯身摸他额头:“醒了?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林瀚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有些无力,但握得很稳。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从眉眼到嘴角的细纹,仿佛在仔细描摹。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因久睡和咳嗽而沙哑,但吐字异常清晰:
“思云,你辛苦了。”
秦思云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叫出了她的名字(有时在提醒下他也能做到),更是因为那句话里蕴含的、久违的、完全清醒的体察与心疼。那不是一个被疾病笼罩的、依赖的“孩子”的语气,而是她熟悉的、相守一生的丈夫的语气。
眼泪瞬间涌上眼眶,她用力摇头,哽咽道:“不辛苦,你好了就行。”
林瀚微微摇头,目光越过她,投向窗外的阳光,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又缓缓说道: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很多东西都模模糊糊的,像隔着一层雾。有些路,走着走着就断了;有些人,看着看着就淡了。”他语速很慢,但逻辑清晰,“但我知道,你在。一直在我旁边。像……像河床里的石头,水怎么流,石头都在。”
秦思云的泪水滚滚而下。她紧紧回握他的手,说不出话。
林瀚的目光又落回她脸上,带着一丝歉然和深沉的温柔:“我可能……很快又会回到那个梦里去。雾可能更浓,路可能更短。但你要知道,”他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不管雾多浓,我知道石头在。你……别怕。”
说完这番话,他似乎耗尽了力气,眼皮微微垂下,呼吸变得轻缓。但那抹奇异的清明并未立刻消散,他依然安静地看着秦思云,眼神里有告别,有托付,有难以言喻的眷恋与不舍。
秦思云俯身抱住他,将脸埋在他肩头,无声地痛哭。这不是悲伤的泪,而是混合了震惊、感动、心碎和无比骄傲的复杂情感的释放。她的瀚,即使在疾病最深处,依然在某个瞬间,挣破了迷雾,用他最清醒的灵魂,来安慰她,叮嘱她,肯定她的存在与付出。
这短暂的“意外清晰”,如同厚重云层中裂开的一道缝隙,泻下无比灿烂却转瞬即逝的天光。它残酷地提醒着失去的进程,却又无比慷慨地给予了最珍贵的馈赠——一次真正的、完整的告别与确认。
良久,林瀚在她怀里沉沉睡去,呼吸均匀。秦思云轻轻将他放好,盖好被子。她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看着他平静的睡颜,心中那因长久照顾而积累的疲惫、担忧、甚至偶尔的无力感,仿佛被那道“意外的清晰”之光洗涤一空。
她知道,雾终将重新合拢,甚至更浓。但有了刚才那一刻,她便有了足以对抗一切迷雾的勇气和定力。因为他告诉了她,无论表象如何混沌,在灵魂的最深处,他知晓,他记得,他感激,他深爱。
这便够了。足够支撑她走完接下来所有的路。
阳光在房间里缓缓移动。秦思云擦干眼泪,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神圣的平静与坚定。她起身,去准备午餐。生活还要继续,而爱,是她手中永不熄灭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