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腊月,武宁上汤凤凰山土地坳里,冻雨像银针扎进人的骨髓。凤凰山的脊梁在铅灰色天幕下起伏,枯松的墨绿枝桠压着冰凌,偶尔咔嚓一声脆响,碎冰坠地惊起几只山雀。山道上积雪半尺深,踩上去咯吱作响,每一步都陷进刺骨的寒意,远处,修水河在山谷蜿蜒,冰面泛着死寂的灰白。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的冷香和战火熏染的焦糊味----几天前,日军的一支小队曾在此烧毁了两座村庄,黑烟尚未散尽,混着血沫钻进人的鼻腔,呛得人喉咙发痛。
土地坳村口的老槐树早已烧焦,树干上还嵌着弹片,寒风一过,呜呜作响如鬼哭。朱玉兰裹紧单薄的灰布棉袄,脚上的草鞋磨穿了底,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趾。她三十出头,是支前妇女会主任女,丈夫在保安四团当排长。此刻,她正带着十多个妇女往山里走,每人背着竹篓,腰间别的柴刀,像一队移动的雪人。
“玉兰姐,四团昨夜过山梁时,我看见柱子哥了。”16岁的小满突然蹦跳着追上来,冻红的脸上漾着笑:“他朝我挥拳头呢,说告诉俺娘,等打跑鬼子就回来吃腊肉。”
朱玉兰脚步一顿,竹楼里新采的七叶一枝花晃了晃。她想起昨夜风雪中,丈夫翻过山梁时回头望的那一眼----月光照在他肩头的积雪上,像披了件银甲。“柱子那憨货,”她嗓子发紧,手指抠进冻土,“昨夜风雪大,他肩上的枪伤怕又是裂了口子。”
“玉兰姐别愁!”小满把冻僵的手塞进玉兰的棉袄口袋,“俺爹说保安四团在修水河对岸扎了新营,鬼子炮都轰不散。”
“嘘----”朱玉兰突然按住小满的嘴。远处传来咔嚓咔嚓的踏雪声,几头野猪正朝山坳里走来。她迅速挥挥手,妇女们蹲进雪窝,用枯草盖住头脸。朱玉兰屏住呼吸,看见几头野猪从她们身旁走过,猪蹄上沾着半片茯苓的碎屑。
等野猪走远,众人爬起来抖落积雪。五十多岁的哑婆突然拽住朱玉兰的袖子,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悬崖----那里长着一丛金线莲,淡紫色的花在雪中颤巍巍开着。那是治枪伤的宝贝,可悬崖陡得像刀削。
“我去!”小满甩开棉袄就要冲。
“站住。”朱玉兰一把扯住他,解下腰间的麻绳:“哑婆,绳子捆我腰上她把柴刀咬在嘴里,像壁虎般贴着岩壁往下蹭。寒风卷着雪粒抽在脸上,崖下是百丈深渊。她摸到那丛金线莲时,手指冻的不听使唤,挖药锄刚碰上根茎,脚下一滑……
“玉兰姐。”小满的尖叫刺破风雪。
朱玉兰整个人悬在半空,麻绳勒进腰间皮肉。她咬着牙把金线莲塞进竹篓,冲崖上喊:“拉---快拉。”绳子猛地绷紧,众人七手八脚把她拽上来。她瘫在雪地里喘粗气,竹篓里的金线莲沾着血----她的手被岩缝割开了口子。
“傻闺女。”接生婆桂香扑上来,用自己棉袄裹住朱玉兰的手:“这血混着药,伤员用了更灵验哩!”她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晒干的蛇莓:“昨儿个俺在坟头沟采的,专治化脓的枪眼。”
小满突然哭起来:“桂香奶奶,俺弟弟在前线……要是伤了……”
“傻孩子!”桂香把蛇莓塞进她手心,枯枝般的手指拂过她冻疮。“你弟弟流的血,比这崖上的雪还烫。咱采的药就是往他骨头缝里灌的火种!”
众人继续往深山走,冻雨又密了。竹篓渐渐沉下来:七叶一枝花治刀伤;蛇莓消肿毒;金线莲退高烧……朱玉兰摸着竹篓里每株药草,像抚摸战土的伤口。去年此时,她还只会给地主家挖笋,如今却能闭眼摸出茯苓的纹路----那是保安四团卫生员教的。
“玉兰姐。”小满突然指着雪地。几行新鲜的脚印通向密林,脚印间散落着黄豆大的血点:“是伤员。”
朱玉兰拿起柴刀冲进林子。雪窝里蜷着个年轻战士,棉袄被撕开道口子,血把雪地染成暗红。“同志,醒醒。”她撕开自己棉袄里衬,用碎布按住伤口。
战士睫毛颤了颤:“别……别管我……”话没说完,又昏了过去。
“哑婆,去崖顶放哨。”朱玉兰吼着解下麻绳,“小满把金线莲嚼碎了敷伤口。桂香奶奶烧雪水。”
小满把金线莲塞进嘴里嚼成糊状,颤抖着敷在伤口上。桂香用枯枝架起小窝,雪水烧开时腾起白雾。朱玉兰用柴刀削了两根木棍当夹板,把战士的腿固定好。她突然摸到战士口袋里的半块馍----硬的像石头,上面用炭笔“给娘”。
“这娃……”桂香抹了把脸,不知是雪水还是泪水:“估计才比小满大一点……”
远处传来犬吠,周玉兰抱起战士就往山洞里走,众人七拐八绕钻进岩缝。洞里战士在昏迷中呻吟。小满把最后半块红薯塞进他嘴里,突然问:“玉兰姐,要是……要是柱子哥也负伤了,能吃到咱采的药吗?”
周朱兰正用雪水给战士擦脸,闻言手抖了一下。她想起昨夜丈夫翻山时回头望的那一眼,肩膀上落的雪花。“能。”她声音像冻土下奔涌的暗流,“采的药会顺着山风流进每条战壕。”
战士突然抓住她手腕:“同志…药…给伤员……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张皱纸,上面是手绘的伤员分布图,每个红点都标的伤情。
玉兰展开图,手指停在“凤凰山南麓----那里标着断腿三人、高烧五人”。“桂香奶奶。”她声音发紧:“明早分三路,你带人去南麓送金线莲,小满去东坡找茯苓,我带哑婆上鹰嘴崖挖续断。”
“续断?”小满瞪大眼:“那崖壁都刀削一般……太危险了。”
“续断接骨。”朱玉兰把伤员分布图按在胸口:“战士的骨头断了,枪就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