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梁城西子湖畔,临庭香榭。宫宴奢靡,朱紫云集,环佩叮当撞碎湖光。熏风裹着脂粉与酒气,权贵谈笑间,暗流噬骨。
“啪嚓——”
一只缠枝莲青玉盏砸在地上,粉身碎骨。琥珀酒浆溅上苏明远水蓝锦袍下摆,洇开一片湿痕。
“扫兴!”苏明远声音里透着酒气,迷蒙醉眼扫过满座神色各异的脸。“喝个酒都不得安生。这殿梁城…呵…没劲透了!”他踉跄起身,脚步如踩棉絮,挥开搀扶的侍从,直扑向临湖轩窗。
窗外,清韵阁画舫迤逦。那船头立着素白纱衣的身影,夜风拂过,衣袂翩跹,侧影在灯火勾勒下,朦胧如月下幽兰。
苏明远眯起醉眼环顾四周,今日宗室勋贵云集,宋晦亦在席间阴处。他舌头打着卷,手指却戳向那抹白影,声浪压过丝竹:
“那…那个。清韵阁挂牌的…沈…沈梦娘,那填词唱曲的本事……”苏明远回头,脸上堆起浮浪的笑,对着主位上面沉如水的三皇子,嚷道:
“三殿下!您见多识广,这身段…这气韵…值多少雪花银?”
三皇子捏着酒杯的手悬在半空,眼底掠过一丝厌弃,沉声道:
“苏卿,慎言!”
苏明远嗤笑,摇晃着走回席间,抄起酒壶仰头猛灌,酒液顺颈而下。
“我一个太常寺少卿,清贵闲人。哪比得上您几位…日理万机啊!”苏明远的醉眼斜过席间阴影里的宋晦,继续道:“我嘛…就剩这点乐子了!”
“哐当!”酒壶被他掼在桌上,杯盘震跳。
“陆安!”苏明远吼声豪横。
“在!”陆安如鬼影自角落闪出。
“拿我帖子!”苏明远大手一挥,“告诉清韵阁老鸨,船上穿白的沈梦娘!爷看上了!三倍价钱,今夜!抬回府!”
“苏明远!”王婉晴霍然起身,怒目圆睁瞪着他。
苏明远对王婉晴视而不见,指向窗外那艘越来越近的花船,船头白衣女子正抬眸望来,灯火映着她清丽绝伦的侧脸,眼神如同受惊的小鹿。
苏明远痴痴望着,口中喃喃: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满座皆惊。方才的鄙夷、嘲讽、愤怒,瞬间被这四句清丽诗句冲得七零八落。
连主位上的三皇子都目露异彩,忍不住低声赞道:“好诗!当真好诗!”
宋晦眼帘微垂,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指尖轻叩案几。忽而抬眼,眸光似浸了寒潭水,声线却温润如常:
“好一句淡妆浓抹总相宜...苏大人此等慧眼,倒教人想起前朝那位千金买笑的周郎。只是——”他尾音拖得绵长。“西湖畔的胭脂,终究比不得庙堂前的朱砂。”
侍立旁侧的门客会意低笑,宋晦却已垂首抿茶,唯见水面倒影里掠过一羽讥诮的流光。
花船靠岸。沈梦由丫鬟搀扶,踏上水榭。她垂首,露出一截雪腻纤颈,弱柳扶风般行至苏明远面前,盈盈福身。
柔媚嗓音如微风吹入:
“奴家沈梦…谢苏大人再造之恩。”她那双寒潭浸墨般的眸子,映着满堂灯火,直直望向苏明远。“大人…便是奴家的天…”
几个官宦子弟低声调侃道:
“听闻那个沈梦娘可是清韵阁的头牌,一曲《渔家傲》自编自唱自填词,那可是真真的青楼才女啊!”
“苏大人就爱才女,先前他纳的那个妾室,也是个会写诗的。”
苏明远哈哈大笑,伸手去扶沈梦:“起来,什么天不天的。”他的动作轻佻。
就在他指尖触及沈梦手腕的刹那——
沈梦似因激动微颤,宽袖拂动间,一个编得歪扭的草蚱蜢,“啪嗒”滑落半截。
那粗陋寒酸的小物,与满堂贵气格格不入,刺目如疮。
苏明远醉眼朦胧,目光扫过那草蚱蜢,眸底混沌深处,一丝锐光倏然闪过。
沈梦触电般缩手,指尖攥住那滑落的草蚱蜢塞回袖袋,脸上血色褪尽。
再抬眼,她已恢复那副柔弱堪怜全心仰慕的模样,仿佛方才的惊惶只是错觉。
苏明远醉态依旧,浑不在意地扶起她:“走,回府!”
王婉晴双颊倏地烧起红云,她猛地别开脸避开众人的视线,霍然起身时广袖带翻案上茶盏。绣着牡丹锦纹的袖摆掠过青瓷盏,溅起三两点冷茶,人却已携着一阵冷风拂槛而去。
这一切,都被角落里的郑茗看在眼中。她端坐如松,当苏明远携沈梦离去时,她眼帘微抬——目光穿透喧嚣,与主位旁永嘉公主萧玉的视线相撞。
公主玉手指向水榭东边的紫檀雕花屏风,似是自言自语道:
“这紫檀的屏风雕工精致,偏偏放在东边,清晨第一缕日头都被它挡住了。屏风虽好,位置不对,挪了它!”她手指轻轻叩案,面带怒色。“倒是苏大人好福气,阁内添了佳人。”公主的凤眸掠过沈梦白衣翩跹的身影,嘴边勾起一抹浅笑,试探着看向郑茗。
郑茗眼波微沉,公主的弦外之音已在茶雾中昭然若揭。那语带机锋的指向,正正落向“东屏阁——沈梦娘。”
她执起越窑青瓷盏,向着公主的方向抬手一敬,与公主的眼眸对上,随即莞尔一笑,仰头饮尽。
“淡妆浓抹总相宜……”郑茗低声自言自语,她唇角倏地浮起一痕冰棱似的笑。
既笑满座宾朋竟被这表象迷了眼,更笑沈梦袖中那枚草编蚱蜢,此刻却成了悬于猎弓下的饵。
宫宴繁华已落尽,苏府茗竹轩内,烛影摇红。
“姨娘!爹他…他为何……”苏平章攥紧她的衣袖,红红的眼睛里噙满泪水。
郑茗抚过孩子的手背,目光穿透窗棂,落向沈梦所居的梦月阁方向,声音沉静:
“平章,记住。这世上有些戏,演着演着便成真。”
郑茗指尖蘸着冷茶,在案几上缓缓划过,水痕蜿蜒,勾勒出一个蝎子的形状,那是东屏阁的图腾。
“还有些戏……”水痕在烛光下泛着幽光,映亮她眼底冰封千里的锐芒,“是猎人亲手为猎物…搭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