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寸许高的小钟轻轻一晃,我指尖微动,袖中铜片的震颤尚未散去。方才封印落定的气息尚在肺腑间回荡,可这波动并非来自钟体复苏,而是自虚空深处悄然逼近。
我抬眼望向墨渊,他已察觉。战神本源虽几近枯竭,但他仍不动声色地侧身半步,将我挡在身后。他的手搭上剑柄,指节未用力,却已有无形威压缓缓铺开,如寒霜覆地。
风停了,星岩之上再无杀机翻涌,唯有远处海雾缓缓流动,泛着微白的光。
一道身影从雾中走出。
玄底金纹的衣袍未染尘埃,步伐稳健,眉目依旧清峻。离镜缓步而来,距我们十步之遥停下。他目光先落在地上那枚静卧的小钟上,片刻后才抬起,看向我。
“东皇钟重归沉寂。”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此战,足可载入三界史册。”
我没有答话。墨渊亦未言语,只冷眼凝视,神情未松半分。
离镜垂下眼帘,似是自语:“七万年了……我曾以为,这钟会永远响彻天地,而执念不死,战火不熄。”他顿了顿,又道:“今日见它闭合,我才知,原来执念也能被斩断。”
我的心口微微一紧。
他这话,不止说擎苍,也说他自己。
当年昆仑桃林,他曾立于花雨之下,递来一支并蒂莲,问我:“司音,你心中所守之人,当真值得你耗尽岁月?”那时我未接花,只转身离去。此后数千年,他再未相扰,却始终未曾真正退场。
如今他站在这里,不再是那个执着追问的少年皇子,而是以鬼族身份,正式面对这场终结。
“你来做什么?”墨渊终于开口,嗓音沙哑,却不容轻慢。
离镜抬眸,神色坦然:“身为鬼族一脉,我当亲见此局终了。若连亲眼确认都不敢,何谈未来共处一方天地?”
他向前半步,单膝微屈,并未跪地,只是低头道:“白浅帝姬,墨渊上神——此战为苍生止戈,我离镜,敬你们一礼。”
墨渊眸光微闪,仍未卸防。我扶着他手臂,借力站稳,缓缓上前一步。
“战非为胜,”我声音低,却字字分明,“而是不得已而为之。若鬼族自此守界安分,不再妄动兵戈,四海自宁。”
离镜抬头看我,眼中情绪难辨。有旧影浮动,也有释然掠过。良久,他轻笑一声:“你说得对。从前我不懂,如今明白了。”
他直起身,目光扫过那枚小钟,又落回我脸上:“你曾拒我于千里之外,我不服,不甘,甚至怨过天道不公。可今日站在这里,看着你与他并肩至此,筋疲力尽也不曾放手——我才真正看清,有些缘分,不是强求就能得的。”
他说完,退后两步,转身欲走。
就在他即将没入雾中的刹那,忽又停住。
“白浅。”他没有回头,声音很轻,“若有朝一日,鬼族新主继位,边关再起纷争,我希望你能记得——今日这一战,不只是天族的胜利,也是所有不愿再战之人的希望。”
我未应声。
他也不等回应,身形渐远,终被海雾吞没。
直到最后一缕衣角消失,墨渊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他肩头一松,手臂微微发颤,显是支撑太久,伤势反噬。
“你不必因他一句软话便放松警惕。”他低声说,“鬼族之势未衰,他今日示弱,未必无谋。”
我点头:“我知道。但他今日所言,句句出自本心。那份执念,确实放下了。”
墨渊侧目看我,眼神深邃:“你为他动容?”
“不是动容。”我摇头,“是明白。他曾用尽力气去追一个人,就像我曾经用尽力气守一个人。如今我们都走到了尽头,只是方向不同。”
墨渊沉默片刻,忽然伸手,覆上我肩头。
掌心温厚,仙力极淡,却稳稳传入我体内,助我调息经脉。我不由抬头看他。他脸色苍白,唇无血色,眼角隐有裂痕般的暗纹,那是元神受损的征兆。可他的目光依然清明,像昆仑山顶亘古不灭的雪光。
“你不必什么都懂。”他低声道,“有我在,你只管前行便是。”
我心头微热,垂下眼帘,指尖不自觉抚过袖中那片铜片。它已不再震动,温度也渐渐消退,仿佛刚才那一瞬的感应,只是错觉。
可我知道不是。
仙缘镜碎了,但它曾映照过无数天机,也见证过我与墨渊一路走来的每一步。它不会无缘无故发热,更不会在封印落定之时轻颤。
或许,它感应到了什么。
又或许,它是想告诉我——这一战虽止,但命运之轮从未停转。
我正欲收手,脚下星岩忽又一震。
不是剧烈摇晃,而是一种细微的、规律的跳动,像是某种脉搏,在地下缓缓搏动。我和墨渊同时低头,目光落向那枚小钟。
它静静躺着,表面无异,可钟底与星岩接触之处,竟浮现出一丝极淡的银线,如根须般悄然蔓延。
墨渊眉头一皱,俯身欲查。
就在此刻,我袖中铜片猛地一烫!
不是短暂温热,而是灼烧般的刺痛,仿佛有谁隔着碎片,狠狠掐住了我的心神。
我倒吸一口冷气,手指骤然收紧。
墨渊立刻察觉,一把抓住我手腕:“怎么了?”
我咬牙未语,只将左手探入袖中,死死攥住那片残镜。它在我掌心剧烈震颤,边缘划破皮肤,鲜血渗出,滴落在星岩上,竟未晕开,而是迅速被地面吸收。
那银线,动了一下。
像是回应。
墨渊盯着地面,声音沉了下来:“这星岩……不对。”
我也意识到了。
这里本是战场废墟,寸草不生,灵气紊乱。可此刻,那银线所过之处,竟有极其微弱的生机浮现,像是沉眠已久的种子,在等待破土。
“不是封印松动。”我喃喃道,“是……别的东西醒了。”
墨渊缓缓站直,将我拉至身侧,双目紧盯小钟底部。他的手再次按上剑柄,这一次,指节用力,剑鞘发出轻微嗡鸣。
我们谁都没有动。
风依旧未起,雾也未散。
可这片死寂之地,正悄然发生着无人察觉的变化。
而那枚小钟,依旧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刚刚入睡的婴孩,又像一只闭眼的猛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