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包厢，人似乎刚刚到齐，短暂的寂静后，寒暄声清晰地传来，打破了那层薄薄的隔阂。
率先响起的是一个略显粗豪沉浑的男声，带着显而易见的恭敬：“八爷安好，劳动您百忙之中亲自前来，奴才实在是惶恐，过意不去。” 这声音，正是步军统领、佟佳氏的隆科多。
胤禟撇撇嘴，这隆科多的嘴脸也太明显了，对他们都是爱答不理，对八哥倒是殷勤！
接着，是八阿哥胤禩那永远温和清润、如同春风拂面、听不出丝毫情绪波澜的嗓音：“舅舅太过客气了，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多礼，反倒显得生分了。快请坐。”
那声“舅舅”叫得自然而又亲热，仿佛真是一家人之间血脉相连的称呼。
果然！胤禟撇了撇嘴，心下顿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佟家支持八哥，隆科多更是八爷党的铁杆拥趸，是八哥在军中以及京城治安系统里的重要依仗，这两人私下会面，商议些见不得光的朝堂动向、人事安排，或是如何打压其他兄弟的势力，实在算不得什么惊天秘闻。
两个大老爷们凑在一起，无非是结党营私、党同伐异，或是琢磨着如何在即将到来的万寿节上压过太子和其他兄弟一头，献上更能打动圣心的贺礼，这些权谋算计、利益交换，他胤禟听着都嫌污了耳朵，远不如真金白银的生意来得干净痛快。
有这闲工夫，不如赶紧帮老十敲定贺礼的样式，然后立刻打道回府，去陪他那即将临盆的福晋。孕妇情绪多变，正需要夫君在身边温言软语地安抚，那才是他此刻心中最要紧的“正事”。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一丝不耐，正想示意同样开始觉得无趣的胤?离开，一个娇滴滴、带着几分黏腻嗲气、刻意拖长了尾音的女声却突兀地插了进来，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瞬间打破了室内原本略显严肃正经的气氛：“八爷~您可算是来了，真是让我们好等呀~这上好的雨前龙井，奴婢都吩咐人续了两回水了，就盼着您来品评呢。”
那声音婉转起伏，带着一股子刻意训练过的、属于风月场中的媚态，与这雅间格格不入。
这声音……胤禟刚要抬起的脚步猛地顿在了半空，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僵住，脸上的不耐烦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惊疑所取代。
他胤禟，或许在吟风弄月、诗词唱和上，比不上三哥胤祉那般才情横溢、名动士林；在经世济民、理财治国、洞察人心方面，也远不及四哥胤禛那般严谨务实、明察秋毫。
但爱新觉罗家倾尽心力、严格培养出来的皇子，基本的识人辨物、过耳不忘的能力，却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这个矫揉造作、黏腻甜媚得让人头皮发麻的嗓音，他绝对听过！而且印象极其深刻！
就在去年，皇阿玛因隆科多宠妾灭妻、纵容妾室李四儿横行跋扈、扰乱纲常，龙颜震怒，特意下旨严词申饬，明令其必须将这个名叫李四儿的宠妾处置了，以免滋生事端，玷辱佟佳氏的门楣和朝廷的颜面。
当时因为李四儿惹了他家福晋塔娜，他还是去乾清宫个告状的一员呢！那时候他可是将这李四儿在殿外与阻拦她的内监争执、那瞬间撒泼放刁又转为楚楚可怜、颠倒黑白的做派，连同这把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如同蜜糖里掺了碎玻璃的嗓音，听了个真真切切！
好个隆科多！当真是胆大包天，色令智昏！竟敢阳奉阴违，公然抗旨！非但没有将这个惹是生非的祸水李四儿处置了，竟还敢堂而皇之地带着她出来招摇过市，更是带来与八哥秘密会面！
而听八哥方才那毫无讶异、平淡如水的回应，分明是早已知晓此事，甚至……是默许乃至纵容的？难道八哥就不怕此事一旦泄露，被御史上一本“结交大臣，纵容属官抗旨”的罪名吗？
胤禟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方才那点漫不经心和归心似箭，彻底被一种敏锐的政治警觉和强烈的好奇心所取代。
他意识到，眼前的事情，恐怕远非简单的私下会面、商议朝政那么简单。隆科多此举，往小了说是违逆圣意，往大了说便是欺君罔上！而八哥知情不报，甚至与之同席，这里面的水，可就深不见底了，其中蕴含的风险与把柄，或许远超他的想象。
然而，更让他和胤?感到意外，甚至有些措手不及的，是紧接着响起的另一个女声。
这个声音与李四儿的矫揉造作、刻意逢迎截然不同，嗓音温柔似水，清凌凌的如同初春化雪的山涧溪流，语调舒缓从容，带着一种被书香墨香长久浸润过后才能养成的雅致与娴静，只听声音，便仿佛能想象出一位云鬓轻挽、仪态万方、眉目如画又温婉可人的女子形象。
“八爷，”那温柔女声轻轻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不显卑微也不越矩的关切，“路上过来可还顺利？今日天阴得厉害，瞧着似要起风了，奴婢还担心您着了寒气。” 这关怀细腻体贴，与李四儿那浮于表面的问候高下立判。
胤禩的回应也立刻带上了与对待隆科多和李四儿时截然不同的温度，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熟稔与温和，甚至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宠溺的柔情：“劳你挂心，一切安好。倒是你，身子向来单薄，春寒料峭，最是伤人，自己更要仔细些，莫要贪看景致着了凉。上次咳嗽才好利索没几日。”
这絮絮的叮嘱，充满了生活化的关切，完全超出了普通主仆或是朋友的范围。
这女人是谁？！声音陌生得很，绝非八福晋郭络罗·明慧！
兄弟俩再次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困惑与不解。八哥身边，何时出现了这样一个连他们这些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弟都一无所知、且关系如此亲密暧昧的女子？听这对话的语气，绝非一日两日之功。
然而，接下来隆科多和李四儿的话，不啻于两道九天惊雷，接连炸响在胤禟和胤?的耳边，震得他们头晕目眩，耳中嗡嗡作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听隆科多笑着，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奉承与讨好，显然是冲着那温柔女声的方向说道：“八福晋真是体贴入微，事事以八爷为重，思虑周详。有您这样贤惠淑德、知冷知热的福晋在身旁细心照料，真是八爷天大的福气，连奴才瞧着，都羡煞旁人啊！”
这“八福晋”三个字，他叫得是无比顺口自然，仿佛天经地义。
那李四儿也立刻咯咯娇笑起来，声音甜得发腻，忙不迭地附和道：“是呀是呀！我家老爷说得再对没有了！八爷和八福晋站在一起，那可真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儿！瞧着就让人心里欢喜得紧呢！这满京城的勋贵女眷，论起品貌才情，又有哪个能及得上咱们八福晋万一？” 这马屁拍得更是露骨而肉麻。
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胤禟和胤?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等待着那温柔女声的反应，是惊慌失措地否认？还是义正词严地纠正？
然而，他们听到的，却是那温柔女声似乎略显羞涩地轻轻“啐”了一口，带着几分亲昵的、毫无怒意的嗔怪，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佟大人，四儿妹妹，你们二人就莫要再打趣我了。不过是些份内之事，细心些原是应当的，哪里当得起如此夸赞。”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甜蜜的无奈，又补充道，“何况……何况爷他也不喜我太过操劳。”
她……她竟然没有否认！非但没有否认，这语气分明是半推半就的默许，甚至带着一丝受用的娇羞！
“八福晋”这个皇子正妻的尊贵称呼，她居然就这么坦然受之，甚至还顺着话头，提到了“爷”如何如何！这其中的意味，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更让胤禟心底寒气直冒的是，自始至终，八阿哥胤禩都没有出言纠正！没有一丝一毫的表示！仿佛隆科多和李四儿称呼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为“八福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种沉默，本身就是最有力的纵容和认可！
“九哥！！！”胤?猛地一把死死抓住胤禟的手臂，指甲几乎要隔着衣料掐进他的肉里。
他圆瞪的双眼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与荒谬，脸色都有些发白，声音压得如同蚊蚋，却带着剧烈的颤抖，“这、这绝对不是八嫂的声音！八嫂那人，说话亮堂得跟画眉鸟似的，又快又脆，恨不得一句顶人一跟头！性子更是……更是如同辣椒一般！这女人声音软绵绵、慢悠悠的，根本、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八哥他……他这是疯了吗？！”
何须胤?提醒，胤禟此刻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沿着脊椎直冲天灵盖，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如同沙场激战前的擂鼓，震得他耳膜发聩！
郭络罗·明慧，那是和他们一起在宫里长大，脾气爽利泼辣得像个小辣椒似的表妹，说话做事风风火火，声音清脆得如同玉珠落盘，带着一股子满洲姑奶奶的骄傲和利落，他怎么可能认错！
一个无比清晰且骇人听闻的真相，如同腊月里最冰冷的井水，兜头盖脸地浇了他一身，让他瞬间通体冰凉——他那向来以温文儒雅、礼贤下士、恪守规矩、夫妻和睦着称的八哥，被朝臣誉为“贤王”的八阿哥胤禩，竟然在府外偷偷蓄养了外室！
不仅养了，竟还纵容甚至默许自己的心腹大臣和其妾室，公然以“八福晋”之称来称呼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女人！听那女子应对的语气和八哥的态度，这绝非一时戏言，而是习以为常！
这简直是耸人听闻！皇子阿哥，私德有亏至此，若是传扬出去，莫说那“贤王”的美誉顷刻间便会化为泡影，沦为天下笑柄，便是皇阿玛的震怒、宗人府的严厉责难、御史言官们雪片般的弹劾奏章，也足以将他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都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就在这时，隔壁又传来对话，似乎是那女子为胤禩斟茶。
“爷，尝尝这茶，水温可还合适？我特意让他们用那套您喜欢的雨过天青釉杯子沏的。”
“嗯，你有心了。茶汤清冽，香气也正。”胤禩的声音温和，带着赞许。
“只要爷喜欢便好。”女子声音里带着满足的轻快，“前儿个我得了一本宋版的《花间集》，字迹清晰，保存得极好，知道爷素日喜欢这些，便留心了。回头让丫头送到爷书房去？”
“难为你处处想着。”胤禩的语气愈发柔和，“只是别太耗费心神，你身子弱，抄录诗词这些事，让下人们去做便是。”
“为爷做些事，怎会耗费心神？倒是爷，近日公务繁忙，瞧着清减了些，奴婢……我心里着实惦记。”那声音里透出的情意，缠绵悱恻，绝非伪装。
胤禟猛地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而带着霉味的空气刺得他肺叶生疼，却也让他沸腾的血液和混乱如麻的思绪稍稍冷静下来。
他反手用力握了握胤?那冰凉且仍在微微颤抖的手，递过去一个极其严厉、示意他绝对要禁声、必须沉住气的眼神。
然后，他再次凑近那道幽暗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秘密的缝隙，屏住呼吸，将全身的注意力都凝聚在双耳之上，不肯放过隔壁传来的任何一丝声响。
隔壁的谈话声依旧在继续，隐隐传来关于“万寿节”、“贺礼清单”、“各部走动”、“江西那边的缺”等零碎字眼，但在此时的胤禟听来，这些朝堂琐事、权力交换，都已变得无足轻重。
他手中无意间握住的这个关于他八哥的、足以致命的、关乎私德与欺君的把柄，其惊人的分量和潜在的价值，恐怕远超今年万寿节上任何一件稀世罕有的贺礼，甚至可能成为未来某个关键时刻，扭转乾坤的利器！
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浓重，终于，淅淅沥沥的、带着寒意的春雨洒落下来，敲打在酒楼屋檐的青瓦片上，发出细碎而绵密的、如同珍珠滚落玉盘般的声响，仿佛在为他此刻汹涌澎湃、惊涛骇浪般的心潮，奏响一曲诡谲而充满预示的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