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除夕。
昨夜又下了一场小雪,将紫禁城的琉璃金瓦、朱红宫墙都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装。各宫门前早早挂起了大红灯笼,贴上了崭新的春联和福字,太监宫女们穿着新制的冬衣,脸上都带着节日的喜气,穿梭往来,为今晚的除夕盛宴做着最后的准备。
空气中弥漫着爆竹燃放后的硝烟味和御膳房飘出的食物香气,处处洋溢着浓重而喜庆的年节气氛。
乾清宫内更是灯火通明,数十盏巨大的宫灯将大殿映照得恍如白昼,地龙烧得暖意融融,驱散了冬日的严寒。御座之下,宴席已经布置妥当,金盘玉盏,熠熠生辉,只待夜幕降临,君王与臣子共庆佳节。
相较于乾清宫的热闹,毓庆宫内则显得安静许多。太子胤礽正与关系最为亲近的四弟胤禛、九弟胤禟、十弟胤?在暖阁内说话。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噼啪声,茶香袅袅。
每年除夕宫宴,皇子们向皇阿玛进献新年贺礼,是雷打不动的环节。这既是表达人子孝心,某种程度上,也是展现皇子能力、眼光和孝心的重要场合,暗含着无声的较量。
性格爽朗的胤?最是沉不住气,呷了口热茶,笑着问道:二哥,今年的贺礼可都备妥了?弟弟我可是听说,您得了一株了不得的极品红珊瑚?个头大,颜色正,说是万里挑一都不为过?
太子胤礽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矜持与满意,含笑点头:十弟消息倒是灵通。确实是岭南巡抚精心寻来的,据说是渔人从深海偶然所得。通体赤红,毫无杂色,高约三尺,形态天然成凤舞九天之势,确实是难得的珍品。
孤想着,此等祥瑞之物,正合献给皇阿玛,寓意我大清红红火火,吉祥如意。 他语气中带着对这份礼物的自信。
胤禟在一旁拨弄着茶盖,闻言笑道:二哥这份礼,定然是能拔得头筹了。弟弟我今年备的是玉如意,那可是前段时间弟弟刚刚收上来的,可剔透了。
我备的是金刀!胤?抢着说,带着几分炫耀,是弟弟草原上好不容易得到的呢,也是最喜欢的一柄了,今天刚好拿出来献给皇阿玛。
太子和胤禟都笑着点头。唯有坐在稍远些的胤禛,端着手中的霁蓝釉茶盏,望着盏中沉浮的茶叶,若有所思,并未加入讨论。
他向来心思缜密,此刻脑海中正回想着去年除夕献礼时的情景。当时太子献上的是一对暹罗国进贡的、鸡蛋大小的夜明珠,光华璀璨,确实罕见。
皇阿玛当时笑着收下了,还夸赞了几句。但胤禛敏锐地捕捉到,皇阿玛那笑容底下,似乎藏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勉强,眼神在明珠和太子脸上停留的瞬间,带着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审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整个大清都是皇阿玛的,若太子献上的宝物,竟是连富有四海的皇帝都没有、甚至见所未见的绝世珍品,这背后代表着什么?是太子过于奢靡?还是其势力已经庞大到能网罗到连皇帝都难以企及的奇珍?
若放在十年前,皇阿玛春秋鼎盛,对太子全心信任时,此举或许只会让皇阿玛开心炫耀,觉得儿子能干。可如今……随着皇阿玛年岁渐长,对权柄的掌控愈发在意,对正值壮年、地位稳固的储君,那份属于君主的、不可避免的疑心,似乎正在悄然滋生。
太子二哥……不知他去年可曾察觉到皇阿玛那转瞬即逝的异样?胤禛心中忧虑,正在斟酌措辞,想寻个合适的时机与太子商议一下今年献礼的尺度。
就在这时,暖阁外传来一阵极其慌乱、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脚步声,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太子身边的心腹太监张保脸色惨白,额上带着冷汗,也顾不上通报,直接冲了进来,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恐惧:太子殿下!不好了!出大事了!库房里……库房里那株预备献给万岁的红珊瑚……不知怎的,从……从主干中间,裂开了一道大口子!彻底……彻底毁了!
什么?!太子胤礽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脸上的从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震惊与难以置信,你说什么?裂了?怎么可能!昨日还好好的!带孤去看看!
胤禟和胤?也吓了一跳,立刻站起身,面色凝重。胤禛眉头紧锁,放下茶盏,沉稳地跟上。
一行人急匆匆赶到毓庆宫的库房。只见那株原本被精心放置在铺着明黄锦缎桌案上的红珊瑚,此刻已然失了光彩,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纹从主干中部蜿蜒而下,几乎将整株珊瑚一分为二,再也看不出丝毫凤舞九天的气象,反而透着一种破碎的不祥。
这……这……太子看着眼前的景象,又惊又怒,脸色铁青,指着珊瑚,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为了这份贺礼,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如今竟在最后关头出了这等纰漏!
查!给孤彻查!是谁干的!太子怒声道。
张保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殿下息怒!奴才……奴才们一直小心看守,从未敢懈怠,实在不知为何会如此啊!像是……像是自己裂开的……
混账话!好好的珊瑚怎么会自己裂开!太子焦躁地在库房内踱步,额上青筋隐现,离宫宴开始只剩不到半个时辰了!上哪儿再去寻一株这样的珊瑚顶替?这可如何是好?
他心急如焚,若是空手而去,或是临时换个寻常物件,岂不是要在众兄弟和文武百官面前大大丢脸?皇阿玛又会如何想?
胤禟和胤?也面面相觑,一时没了主意。这等品相的红珊瑚可遇不可求,短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找到替代品。胤禟甚至在想,要不要立刻派人回府,将库房里那尊玉观音先拿来应应急。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气氛凝滞之际,一直沉默观察的胤禛却显得格外镇定。
他仔细看了看那裂开的珊瑚,又环视了一下慌乱的众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但并未点破。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转向太子,声音平稳而清晰:二哥,事已至此,焦急也无用。或许……此乃天意。
天意?太子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他。
胤禛对身后的苏培盛微微颔首。苏培盛会意,立刻转身出去,很快便捧着一个看起来十分朴素、甚至有些不起眼的紫檀木长盒走了进来。
二哥,胤禛从苏培盛手中接过木盒,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缓缓打开。盒内没有预料中的金银珠玉,也没有古玩字画,只有一束束精心捆扎、颗粒饱满金黄的稻穗,一扎扎沉甸甸、麦芒挺立的麦穗,还有黄澄澄的豆子、饱满的花生等五谷杂粮。这些农作物被摆放得整整齐齐,透着一种质朴而蓬勃的生命力。
这是……太子愣住了,胤禟和胤?也凑过来看,面露不解。
胤禛双手将木盒奉到太子面前,目光诚挚,语气沉稳而有力:二哥,您想想,皇阿玛富有四海,坐拥天下,什么奇珍异宝没有见过?东海明珠,西洋琉璃,昆仑美玉,哪一样能真正让皇阿玛动容?但您看这五谷,
他指着盒中金灿灿的稻麦,这代表着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代表着天下百姓仓廪充实,安居乐业,不再受饥寒之苦。这,不正是皇阿玛宵衣旰食、勤政爱民,最希望看到的情景吗?这份贺礼,看似朴实无华,其蕴含的寓意和祝福,远胜那些华而不实的珠玉。
臣弟以为,皇阿玛真正在意的,并非礼物本身的价值,而是献礼之人的用心与是否真正理解他心系天下、心系黎民的胸怀。
太子胤礽怔怔地听着胤禛的话,目光从盒中的五谷,移到胤禛沉静而恳切的脸庞上,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是啊!他怎么就没想到!皇阿玛是皇帝,是天子,他真正在乎的是江山社稷,是黎民百姓!自己往年一味追求珍奇,却忽略了这最根本的一点!
四弟这番话,简直是醍醐灌顶!他回想起去年皇阿玛接过夜明珠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此刻终于恍然大悟!那不仅仅是欣赏,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而眼前这盒五谷,虽然不值钱,却恰恰搔到了皇阿玛的痒处,最能体现储君心系天下、明晓圣心!
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拨云见日,脸上露出了豁然开朗和无比赞同的神情,猛地一拍手,声音充满了激动和赞赏:妙啊!妙啊!四弟!此言大善!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孤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此礼甚好!甚合孤意!更是甚合皇阿玛之心!
他激动地接过那沉甸甸的木盒,仿佛捧着的不是五谷,而是无价之宝。
但随即,他又想到什么,迟疑地看向胤禛:可是……四弟,你将此礼给了孤,那你……你今晚献什么?
胤禛从容一笑,神色平静无波,仿佛献出的不是什么重要的礼物:二哥不必为臣弟担心。臣弟还手抄了一部《孝经》,虽笔墨拙劣,礼器简薄,但孝心到了,想必皇阿玛也不会怪罪。
他从苏培盛手中又接过一个更小的锦盒,里面正是一卷他亲手誊写的、墨迹工整的经卷。
好兄弟!太子心中涌起一股热流,感动地重重拍了拍胤禛的肩膀,你的这份情,二哥记在心里了! 他知道,这部《孝经》与那盒五谷相比,确实显得,四弟这是将出风头的机会完全让给了自己。
旁边的胤禟和胤?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兄弟二人对视一眼,瞬间都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胤禟桃花眼一弯,立刻笑道:既然如此,二哥,四哥,那弟弟我也凑个趣儿。我就不献原来那尊玉如意了,就把塔娜亲手做的那副羊毛手套献上。用的是漠北今年最新、最细软的羊毛,她怀着身子还一针一线缝的,里头絮了暖和的天鹅绒。正好应了九弟我在漠北的生意,也代表着咱们大清与蒙古的和睦。皇阿玛冬日里批阅奏章,手冷时戴上,既暖和又贴心,比那冷冰冰的玉如意强多了!
胤?也立刻接口,声音洪亮:对对对!二哥,那我也不献那柄金刀了!我就把嘎鲁玳产前亲手编的那条马鞭献上!用的是上好的小牛皮,掺了金线编的吉祥图案,结实又威风!嘎鲁玳是蒙古格格,这马鞭代表着蒙古手艺,也代表着咱们大清儿媳妇对皇阿玛的孝心!皇阿玛偶尔去南苑骑射,用着正好!
太子看着三个弟弟如此支持自己,心中更是温暖激动,连声道:好!好!都是好兄弟!咱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于是,四人当即决定,全部更换贺礼。看着面前桌上摆放的:一盒五谷、一部手抄《孝经》、一副羊毛手套、一条牛皮马鞭。
这些礼物与往年他们准备的奇珍异宝相比,实在是显得过于甚至,但此刻兄弟四人看着这份的礼物,却相视而笑,心中充满了温暖与笃定。这是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一种血脉相连的信任与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