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偷了黄昏一杯酒,醉了晚霞仍不休。”傍晚站在阳台看夕阳时,这句诗忽然就撞进了心里,杨爱手里下意识摩挲着那只从老家带回来的老烟斗——木质的斗身被父亲的手掌磨得发亮,烟嘴处还留着他常年含着的温润痕迹,就像此刻天边的夕阳,不刺眼,却带着让人鼻酸的暖。
父亲这辈子没什么轰轰烈烈的故事,年轻时在村口的砖窑厂搬砖,后来又跟着工程队去外地修路,大半辈子都在跟泥土、汗水打交道。唯一的爱好,就是饭后坐在院门口抽会儿烟,看夕阳把天空染成渐变的橘红、绯红,直到最后一缕光沉到远处的山后头。他总说:“夕阳这东西,比好酒还经品。你看它慢慢落,云彩一会儿变马,一会儿变羊,跟小时候看的皮影戏似的,越品越有滋味。”
我小时候总爱凑在他身边,看他把烟丝揉碎了装进烟斗,“啪”地划亮火柴,烟雾慢悠悠地从他嘴角飘出来,混着夕阳的光,在空气中织出朦胧的网。他会指着天边的晚霞给我讲:“那片最红的,是你爷爷当年种的高粱地;旁边泛着金的,像不像你妈晒在院里的玉米?”其实我知道,爷爷的高粱地早就在村里规划时改成了新房,妈妈也很多年不晒玉米了,但在父亲的眼里,那些藏在岁月里的记忆,都能在夕阳里找见影子。
有一次我问他:“爸,你每天看夕阳,看不厌吗?”他把烟斗从嘴边拿下来,用指腹轻轻蹭着斗身,笑了:“怎么会厌?你看这夕阳,每天落的地方都一样,可云彩的样子、光的颜色,天天不一样。就跟过日子似的,看着重复,其实每天都有新光景。”那时候我还不懂,只觉得父亲的话像夕阳一样,慢悠悠的,没什么急着要讲的道理。直到后来我在外地上学、工作,每次遇到烦心事,想起父亲坐在夕阳里的样子,想起他手里的老烟斗,心里的焦躁就会慢慢沉下来——原来他早把日子的道理,都藏在了看夕阳的时光里。
去年秋天回老家,我还陪父亲坐在老槐树下看夕阳。他的头发比上次见面时更白了些,抽烟斗的动作也慢了,烟丝装进斗里时,手会轻轻晃一下。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院门口的青石板上,和老槐树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一幅安静的画。他忽然说:“你小时候总爱趴在我腿上,问我夕阳落到山后头去了哪儿。现在你知道了吗?”我摇摇头,他就笑了,吐出一口烟:“它没走,是躲到第二天的朝霞里去了。就跟人过日子似的,今天的累、今天的难,到了明天,说不定就变成好光景了。”
可如今,再没有那样的时光了。当今朝阳儿升起,又落到夕阳西下的时候,天边依旧铺满晚霞,红得像父亲当年烟锅里燃着的烟丝,却再也不能和他面对面坐着说话了。我只能手持着这只老烟斗,指腹一遍遍划过熟悉的纹路,看着晚霞从绯红褪成暗紫,直到最后一点光也沉进夜色里。再也看不到他把烟丝揉碎的模样,看不到他吐出的烟雾混着夕阳的光,看不到他指着云彩说“像玉米”时眼里的笑意。
但我总觉得,晚霞里藏着他的影子。那些泛着暖金的云,多像他坐在院门口时,被夕阳镀上金边的肩膀;那些慢慢飘移的烟状云,多像他烟斗里升起的烟,慢悠悠的,带着岁月的温厚。我好像还能听见他的声音,就像从前那样,在风里轻轻说:“看,今天的晚霞,比昨天还艳呢。”
原来有些思念,真的能借着夕阳传得很远。就像这只老烟斗,装过他抽过的烟,留过他的温度;就像这晚霞,映过他的笑脸,藏过他的话语。我偷了黄昏一杯酒,醉了晚霞仍不休,醉的哪里是晚霞,是和他一起看夕阳的旧时光,是再也回不去,却永远暖在心里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