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钟。
在林星遥以往的生命里,不过是尘壤夕阳下一次短暂的驻足,或是净庭高塔内一杯茶从温热到凉透的时光。
但在此刻,这三分钟被拉伸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她的共情力如同最纤细的丝线,小心翼翼地探入那片狂暴混乱的意识之海。甫一接触,排山倒海的负面情绪便如同冰冷的毒液,顺着丝线反向侵蚀而来——暴戾、绝望、痛苦、憎恨……无数被污染扭曲的情感碎片,像是无数只无形的手,撕扯着她的精神,试图将她一同拖入疯狂的深渊。
林星遥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但她咬紧牙关,稳住了心神。她没有像过去那样,试图用自身的温暖去强行覆盖或驱散这些黑暗,而是遵循着顾晏清教导的“边界”理论,如同一个技艺高超的织工,在狂暴的浪潮中,艰难地构建起一层薄而韧的精神滤网。
她不再试图“治愈”或“清除”,而是引导,是梳理。她将自己化作一个通道,将那些淤积的、堵塞的、导致崩溃的极端情绪,一点点地疏导、分流,让它们在相对平缓的状态下,逐渐释放、消弭。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力,如同在飓风中试图理顺一团乱麻,稍有不慎,便会被反噬吞噬。
顾晏清就站在她身前一步之遥的地方,身形挺拔如松,没有丝毫动摇。他的“绝对理性领域”如同最坚固的堤坝,不仅挡住了“蚀心者”可能发起的物理冲击,更将外界一切可能干扰的因素——包括那几个瘫软在地、惊魂未定的逃亡者,以及远处可能存在的窥探目光——都隔绝在外。他如同一个精准的计时器,冷漠地计算着每一秒的流逝,同时,他那冰冷而稳定的精神力,也化作了一道无形的“锚点”,牢牢系在林星遥的精神核心上,防止她被那狂暴的海洋卷走。
他感受到她精神力的剧烈波动,感受到她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的意志,但他没有出声,没有干预,只是如同最可靠的背景支撑,沉默地履行着他的职责。这种无言的守护,比任何语言都更具力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那“蚀心者”狂暴的动作开始变得迟缓,眼中的赤红稍稍褪去了一丝,口中发出的不再是纯粹的咆哮,而是夹杂着痛苦与迷茫的嗬嗬声。他挥舞的手臂力量在减弱,攻击不再那么具有目的性。
终于,在林星遥感觉自己的精神力即将被抽空,意识都开始有些模糊的时候,那“蚀心者”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顿,然后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般,轰然倒地,激起一片尘土。他眼中的赤红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洞与茫然,粗重地喘息着,虽然依旧虚弱,但那股择人而噬的疯狂已然褪去。
林星遥几乎是同时脱力,双腿一软,就要向后倒去。
一只坚实的手臂及时揽住了她的腰,将她稳稳扶住。顾晏清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另一只手依旧维持着对外界的警惕,低头看向她。他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但揽在她腰间的手臂,稳定而有力。
“时间到。”他平静地宣布,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三分钟,只是一次寻常的训练。
“他……暂时稳定了。”林星遥靠在他怀里,虚弱地喘息着,声音微不可闻,但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能量武器特有的充能声,从峡谷的多个方向传来!
“在那边!”
“发现目标!确认是顾晏清和林星遥!”
“包围他们!死活不论!”
是净庭的追捕队!他们果然被之前的冲突和可能的精神波动引来了!
顾晏清眼神一凛,揽着林星遥的手臂瞬间收紧。“走!”
他毫不犹豫,一把将几乎虚脱的林星遥打横抱起,身形如电,朝着与追兵来袭方向相反的、一处岩壁裂缝疾掠而去!周易反应极快,早已发动了越野车,一个甩尾,试图用车身暂时阻挡追兵的视线和火力,为顾晏清争取时间。
那岩壁裂缝极其狭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内部幽深黑暗,不知通向何处。
顾晏清没有丝毫犹豫,抱着林星遥直接挤了进去。裂缝内部比入口处更加狭窄,布满了粗糙的砾石和湿滑的苔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陈腐气息。追兵的呼喊声和能量武器击中岩壁的爆鸣声就在身后不远处,手电筒的光柱在裂缝入口处胡乱扫射。
顾晏清抱着林星遥,凭借着过人的体能和对空间的敏锐感知,在黑暗中快速穿行了数十米,直到找到一个稍微宽敞些、由几块巨石天然形成的凹陷处,才猛地停下,将林星遥轻轻放下,然后用自己的身体,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她的外侧,同时屏住了呼吸。
空间狭小逼仄到了极致。
两人几乎是紧紧贴在一起,林星遥的背抵着冰冷潮湿的岩石,而顾晏清的胸膛则紧贴着她的正面。他温热的体温,强而有力的心跳,以及身上那股熟悉的、带着冷冽气息的味道,无比清晰地传递过来。黑暗中,视觉几乎失效,其他的感官却被无限放大。
他能听到她因为虚弱和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呼吸,拂在他的颈侧,带着微弱的痒意。
她能感受到他肌肉的紧绷,以及那即使在绝境中也依旧稳定的心跳节奏。
外面,追兵的脚步声和呼喊声越来越近,手电的光斑偶尔会扫过裂缝深处,带来短暂的光影变幻。能量武器击打岩壁的震动,通过岩石清晰地传递过来。
危险近在咫尺。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却奇异地没有太多恐慌,只有一种紧绷的、共同面对命运的窒息感。
在一片死寂中,在一片只能感受到彼此呼吸与心跳的黑暗里,林星遥忽然用几乎气音的、带着劫后余生般微颤的声音,轻轻开口:
“现在……我们算是共犯了吧?”
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自嘲,有无奈,有一丝认命,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顾晏清的身体似乎极其细微地僵了一下。
黑暗中,他低下头。尽管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但林星遥能感觉到他目光的落点。
他没有立刻回答。
外面,追兵的脚步声似乎在附近徘徊,搜索未果后,骂骂咧咧地渐渐远去。
在一片重新归于死寂的黑暗中,在彼此交融的呼吸声里,顾晏清那只垂在身侧、原本紧握成拳的手,缓缓松开,然后,准确无误地,握住了林星遥冰凉而微颤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带着常年握剑或使用精神力器械留下的薄茧,包裹住她纤细的手指,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然后,他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在这绝对私密的黑暗空间里,响了起来:
“嗯。”
只有一个字。
却仿佛重于千钧。
共犯。
不再是强迫的捆绑,不再是冰冷的利用。
而是在生死边缘,在理念碰撞后,由鲜血、危险与一次艰难的妥协,所缔结下的、独一无二的同盟关系。
他的手很暖,驱散了她指尖的冰凉,也似乎……驱散了她心中一部分因争吵而留下的寒意。
林星遥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回握住了他的手。
在追兵远去的背景音中,在这片狭窄、黑暗、危机四伏的裂隙里,两只交握的手,无声地宣告着某种关系的转变。
他们依旧是逃亡者,前路未卜。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