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艾能奇指着鼻子狂喷一顿，唾沫星子溅得满脸都是，李定国也只能苦笑着抬手擦拭。
张献忠被杀的消息传来时，他和刘文秀私下里其实难过了许久。
这几年追随卢方舟南征北战，他们的眼界早已跳出了昔日流寇的局限。
见识过中原大地的疮痍，也知道张献忠及其部众烧杀抢掠的局限与破坏性，心中的抱负早已不再是占山为王那般简单。
可那份少年时期的抚育之恩、并肩作战的兄弟情分，终究并非虚假，想起昔日种种，难免心头酸涩。
难过归难过，他二人对卢方舟的决定没有丝毫埋怨，理解这是终结乱世、避免更多生灵涂炭的必要之举。
乱世之中，弱肉强食本是常态，张献忠的败亡，根源在其自身的问题，即便没有卢方舟，也迟早会栽在其他人的刀下。
只是眼下，他实在没时间、也没办法立刻让这个勇猛有余、心机全无的四弟，理解这天地翻覆的变化，以及自己为何选择追随卢方舟的道路。
最后李定国只能摆摆手，对亲兵沉声道：
“把艾将军带下去，好生安置在西帐。饮食用度不得亏待，不必管得太严，但也绝不能让他乱跑冲撞军务。”
“是！”
亲兵应声而入，架住仍在骂骂咧咧的艾能奇。
他一边挣扎，一边还在嘶吼着“叛徒”“忘恩负义”，直到出了大帐外，骂声渐渐远去，帐内才终于恢复了清净。
李定国摇摇头，转过身，大步走到悬挂在帐壁上的巨大舆图前。
舆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漠南、漠北与辽东的山川河流、部落据点。
他的目光越过广袤的漠南草原，直直落在了漠北巴彦乌拉的方向，心中暗道：
“侯爷此刻，想必已按计划在漠北掀起滔天巨浪了吧？”
卢方舟出征前，留给了他两个任务。
首要自然便是稳固漠南防线，守住这片刚刚安定的土地，不让满清有机可乘。
在此之上，还要尽可能地对东面的松锦战局施加影响。
包括拖慢战事进程，给黄台吉制造腹背压力，待局势无可挽回时，尽力救出一些值得挽救的人，尤其是那位曾和卢方舟并肩作战过、悍勇无匹的曹变蛟。
那封提醒曹变蛟警惕后路、防备清军断粮的密信，也是数日前由他挑选最精干的信使，乔装成商贩，送到他手上的。
信的内容李定国自然知道，他只盼曹变蛟收到信后，能听进侯爷的劝言。
据靖安司和哨探传回的最新情报，黄台吉已亲率满清倾国之兵抵达松锦前线，十三万明军与十余万清兵在松山、锦州一线对峙，连营数十里，大战已是一触即发的态势。
而根据卢方舟出征前的预判，洪承畴麾下的明军，看似兵强马壮，实则受制于朝廷催逼，后勤命脉暴露在外，极可能因粮道被断而迅速崩溃。
李定国虽然仍不明白，卢方舟为何能在千里之外、忙于筹备漠北战事的时刻，就提前对松锦之战的进程和结果如此笃定。
可过往无数次的事实证明，侯爷的预见几乎从无差错，从宣府抗清到平定漠南，每一步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因此，对卢方舟的预判，李定国深信不疑。
现在，他必须按照侯爷的部署和自己的判断，立刻行动起来。
为了拖延松锦战事，沈墨的靖安司早已率先发力。
前几日起，靖安司的大批探子便伪装成溃散的喀尔喀残部、逐水草而居的蒙古牧民，潜入了辽西的敖汉一带。
这里是漠南草原与辽东的咽喉要道，既是清军南下的必经之路，也是锦州前线与盛京之间的通讯枢纽，人员往来频繁，消息极易扩散。
探子们故意在市集的酒肆、草原的牧营中散播流言，言辞凿凿地声称：
“卢方舟已平定漠北，亲率五万铁骑东援松锦，先头部队已过呼伦贝尔，不日便至”。
李定国很清楚，这谣言未必能让老谋深算的黄台吉真的相信。
但只要能在他心中埋下一颗疑虑的种子，迫使他从松锦前线能分出一部分兵力北上警戒。
便能间接减轻明军的正面压力，为后续的袭扰行动争取时间，拖慢大战的节奏。
当然，仅仅靠谣言造势还是远远不够得！
他昨天已经正式下达军令，命卢祥、李树明二人各率一千精锐骑兵，兵分两路执行袭扰任务。
卢祥部将沿辽河西岸南下，目标直指清军后方的重要补给据点，义州卫与广宁卫。
他们的任务并非攻坚占城，而是在外围游弋牵制，袭击出城采买或巡逻的小股清军，劫掠往返于前线与后方的清兵运输车队，焚毁露天堆放的粮草与草料。
为了增强威慑力，李定国还特意给他们调拨了四门轻型火炮，届时可远距离轰击城墙与营寨，制造恐慌，让清军后方不得安宁，牵制其向前线转运物资的效率与兵力。
李树明部则向东南方向渗透，专门破坏盛京通往松山前线的驿道系统。
他们将避开大队清兵，斩杀落单的驿卒，抢夺传递的军报公文，烧毁驿站的房屋与马匹，甚至在道路上挖掘陷阱、设置路障。
目的是要让黄台吉的前线清军、与后方盛京的通讯出现延迟与混乱，使其无法及时、准确地掌握全局动态，增加其决策的困难与顾虑，让清军在关键时刻陷入信息差的被动。
部署完两路偏师，李定国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松山西北的草原地带，他抬手，用指尖在舆图上划出一条隐蔽的路线。
他打算亲自率领三千精锐骑兵，沿着西拉木伦河河谷东进，穿过科尔沁草原的边缘地带。
那里多是稀疏的林地与低矮丘陵，草木繁茂，不易被清军哨探发现，且沿途有昔日蒙古部落迁徙的旧路可寻，能避开大部分清军的常规防线与哨卡。
之后，人马将沿努鲁儿虎山余脉的丘陵地带继续隐蔽前进，最终秘密抵达辽西走廊北端的医巫闾山附近山林中潜伏。
此地距离明清大战的松锦战场已不足百里，且山高林密、地形复杂，既便于部队隐藏踪迹，又能通过派出的前沿哨探密切关注战局演变。
一旦明军出现全盘溃败的迹象，他便可立刻率军冲出，借着战场的混乱接应曹变蛟等人，或是其他愿意跟随他撤往漠南的明军残部。
这无异于在老虎嘴边夺食，既要避开清军的眼线，又要精准把握出击时机，稍有不慎便会陷入重围，需要极大的勇气、精确的时机把握与超凡的战术执行力。
李定国抬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冰凉的刀柄让他纷乱的心绪渐渐沉静。
他望着舆图上松锦战场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相信侯爷的算无遗策，尽人事，听天命吧。”
决心已定，他转身走出大帐，准备亲自点兵出征。
点齐人马后，李定国翻身上马，目光转向前来送行的赵德海。
阳光洒在二人甲胄上，映出冷冽的金属光泽，他抬手按住马鞍，沉声道：
“赵兄，我此番率军东进，漠南的防务便全托付给你了。
既要警惕清军趁虚来犯，又要安抚各部牧民、稳固后方，这副担子比我出征更重，你务必保重自身，万事以稳妥为先。”
赵德海上前一步，那张素来冷酷的脸上，此刻难得挤出一丝略带憨直的微笑道：
“定国放心！你尽管率军东去，漠南有我在，定保寸土不失！
鞑子若敢趁虚来犯，正好给我送些人皮靶子，让弟兄们练练手！”
他话锋一转，眼神骤然凝重道：
“你在前线需多加谨慎，侯爷交代的任务要紧，弟兄们的性命更要紧。如果是不可为，不必勉强，带着弟兄们平安归来最为重要！”
李定国闻言颔首，心中掠过一丝暖意，他点点头不再多言，猛地调转马头，对着身后三千铁骑高声喝道：
“出发！”
马蹄声轰然炸响，如同惊雷滚过苍茫草原，三千精锐骑兵沿着西拉木伦河河谷疾驰而去，铁蹄踏碎晨雾，扬起漫天烟尘，在草原上拉出一条长长的灰龙。
赵德海伫立在原地，双手负于身后，望着远去的铁骑，直到那片烟尘彻底消失在地平线尽头，才缓缓转过身，脸上的微笑早已褪去。
他大步返回大营，刚踏入辕门便沉声道：
“传我将令，即刻加强各处哨探，全军枕戈待旦，任何异动，即刻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