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的年节气氛愈发浓郁,街头巷尾张灯结彩,爆竹声零星响起,空气中飘着糖瓜和油炸点心的甜香。然而,在这片普天同庆的表象之下,几股暗流却在悄无声息地涌动、碰撞。
“云深记”后院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如今已是江陵巨贾谢言(萧玄)——正披着一件紫貂皮袄,就着明亮的烛光,审阅着“安达镖行”年关的最后一笔大单账目。他指尖划过算盘,速度极快,发出清脆的噼啪声,神情专注,俨然一位精打细算的成功商人。
墨九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走入,递上一张细小的纸条。
“盟主,‘听风’组急报。那支北魏商队,在城西‘四海货栈’与人起了争执,似乎遇到了麻烦。”
萧玄打算盘的手指微微一顿,并未抬头,只是淡淡问道:“可知缘由?”
“似是货栈管事欺生,强行压价他们的皮货,还诬陷他们以次充好,欲扣下货物抵所谓‘损失’。对方争执不下,眼看就要动手,货栈那边人多势众,且有官面上的人撑腰。”墨九语速平稳地汇报,“我们的人观察,那商队头领(阿史那德)虽极力隐忍,但其手下已有按捺不住之势,若真动起手来,恐怕会吃大亏,暴露身份。”
萧玄放下账本,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太师椅中,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扶手。
拓跋月的人……果然还是惹上麻烦了。江陵地头,龙蛇混杂,一个外来商队,即便再谨慎,也难免会遇到这种地头蛇欺生的局面。阿史那德性子沉稳,能忍则忍,但他那些手下多是北魏军中好手,血性十足,未必能一直忍下去。
帮,还是不帮?
帮,有可能暴露自己与北魏方面的关联,引起不必要的猜疑。毕竟他现在是“谢言”,一个与北魏有生意往来但根在南梁的商人。
不帮……若拓跋月的人真在此折损,甚至身份暴露,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更何况,他还需要借助这支商队,向拓跋月传递一些“信息”。
瞬息之间,权衡已定。
“四海货栈的东家,是不是姓钱?那个管事的妹夫,是在漕运衙门做个书办?”萧玄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墨九立刻答道:“是。钱东家向来欺软怕硬,那管事的更是仗着这点关系,时常刁难外地客商。”
“嗯。”萧玄点了点头,重新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拜帖上快速写了几行字,盖上自己的私印,递给墨九,“让‘百工’组的老张,立刻拿着我的帖子去一趟漕运衙门,找刘主事(一个被老陈用金钱喂熟的小吏)。就说四海货栈的钱东家,似乎对我‘云深记’即将通过他们货栈发往北边的一批重要药材有些‘不同看法’,影响了年关结算,请刘主事‘酌情关照’一下,让钱东家以‘大局’为重。”
墨九瞬间领会。盟主这是要借力打力,根本不直接出面,甚至不提北魏商队一个字,只是用“云深记”的生意和漕运衙门的关系,去压那个四海货栈的东家。那钱东家是个精明人,收到漕运衙门“关照”的信号,必然以为是得罪了“谢员外”这尊新晋财神爷,吓破胆之余,只会立刻去约束手下管事,哪里还敢再刁难那支“恰好”也在他货栈的北魏商队?
“是,属下立刻去办。”墨九接过拜帖,转身欲走。
“等等。”萧玄又叫住他,沉吟片刻,又道,“让‘听风’组的人,在事情平息后,想办法‘无意间’让那商队头领知道,是‘云深记’的谢员外‘恰巧’帮漕运衙门解决了点小麻烦,顺带‘可能’影响了货栈的态度。点到此即可,不必深言。”
他要帮忙,但要帮得不露痕迹,甚至让对方觉得这只是个巧合,是沾了“云深记”的光。既卖了人情,又最大限度地隐藏了自身。
“明白。”墨九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迅速离去。
城西,四海货栈。
场面已是剑拔弩张。货栈管事带着十几名膀大腰圆的伙计,将阿史那德及其五六名手下围在中间,言语刻薄,态度嚣张。几箱上好的皮货被胡乱扔在地上。
“妈的!北边来的蛮子,懂不懂规矩?老子说你的货次,就是次!还敢顶嘴?信不信老子报官,把你们全抓进大牢过年!”管事唾沫横飞。
阿史那德脸色铁青,拳头紧握,手背青筋暴起。他身后几名北魏勇士更是怒目圆睁,手已按上了藏在衣服下的弯刀柄。若非阿史那德严令禁止生事,他们早已动手劈了这狗仗人势的东西。
就在冲突一触即发之际,一个货栈的伙计急匆匆跑来,在管事耳边低语了几句。
那管事嚣张的表情瞬间凝固,脸色由红转白,额角甚至渗出了冷汗。他惊疑不定地看了一眼阿史那德等人,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呃……这个……哈哈,误会,都是一场误会!”管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连忙挥手让伙计们退后,“方才是在下眼拙,看差了!各位爷的皮货都是上等好货!价钱就按方才谈的,不,再加一成!快,快帮各位爷把货搬进去,好生安置!”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阿史那德和他的手下都愣住了。刚才还恨不得吃了他们,转眼就卑躬屈膝?
阿史那德心中疑窦丛生,但眼下危机解除,终究是好事。他按下心中疑惑,不动声色地拱了拱手:“管事客气了,按原价即可。”他不想节外生枝。
很快,货物被妥善安置,银货两讫。离开货栈后,一名手下忍不住嘀咕:“头儿,那狗管事怎么突然变脸了?吓破胆了?”
阿史那德眉头紧锁,摇了摇头:“事出反常必有妖。”
正疑惑间,一个看似在货栈附近兜售零碎货物的货郎,在与他们擦肩而过时,似乎自言自语般低声嘟囔了一句:“啧,还是谢员外面子大啊,漕运衙门一句话,四海货栈的钱老鼠就吓得屁滚尿流……”
声音很轻,很快淹没在街市的嘈杂中。
但阿史那德耳朵极灵,清晰地捕捉到了“谢员外”、“漕运衙门”、“四海货栈”这几个关键词!
他猛地停下脚步,回头望去,那货郎已晃着拨浪鼓汇入人流,消失不见。
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谢员外?云深记的那个谢言?
是他……暗中帮了我们?可他怎么会知道我们在此有难?又为何要帮我们?仅仅是因为同为商人,看不惯地头蛇欺生?还是……
阿史那德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他想起公主的猜测,想起茶楼那次隐晦的暗号接触,再联想到这位谢员外奇迹般的崛起速度……
一个大胆的、几乎不可能的猜想,再次浮上他的心头。
难道……?
他强行压下这个惊人的念头,对手下们沉声道:“没事了。先回客栈。今日之事,谁都不要再提。”
数日后,阿史那德设法与平城取得了联系,将江陵的见闻,尤其是“四海货栈”事件和“谢员外”的疑点,用密信详细汇报。
几乎在同一时间,“云深记”书房内,萧玄也收到了墨九的汇报。
“盟主,四海货栈之事已平息。北魏那边的人似乎已安然离开,并未再引起其他麻烦。我们的人‘无意’透露的信息,他们应该收到了。”
萧玄正在临摹一副字帖,闻言笔锋未停,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另外,”墨九稍作迟疑,还是补充道,“根据观察,那商队头领之后似乎对‘云深记’和您……格外关注了些。曾多次在铺面附近徘徊,但并未有任何异常举动。”
萧玄笔下顿了顿,一滴墨汁险些晕染开宣纸。他轻轻将笔搁在笔山上,看着那即将完成的字帖,上面写的是“静水流深”四个大字。
“知道了。不必阻拦,也不必刻意接近。一切如常即可。”他声音平静无波。
“是。”墨九不再多言,悄然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萧玄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户,寒冷而新鲜的空气涌入。远处街市喧嚣隐约传来,更衬得小院宁静。
他知道,阿史那德必然已经起疑,甚至可能已将猜测传回平城。拓跋月那般聪明,或许也已窥得一丝端倪。
这样……也好。
不相认,是出于大局考虑,是对她、也是对自身的一种保护。但暗中相助,是还她昔日邺江赠药、多次传递情报的人情,是恪守那份未曾言明却彼此心知的盟约之义。
他不需要她立刻知道真相,只需要她心存疑虑,保持关注,并在必要时,能继续维持那份脆弱的盟友关系。
这世间纷扰,真假难辨。
但有些义气,纵使陌路相隔,亦存于方寸之间。
于无声处,自有惊雷暗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