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台大捷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饱经创伤的建康城。当确认围困城下月余的叛军真的败退三十里,那座压在百万军民心头的巨石终于被挪开时,整座城市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狂喜与宣泄之中。
哭声、笑声、欢呼声、呐喊声……从每一条街巷、每一处院落中迸发出来,汇聚成情感的洪流,冲散了连日来的恐惧与绝望。
而当那支黑色的军队,那支如同神兵天降、挽狂澜于既倒的隐麟军,在夕阳的金辉中,秩序井然地从洞开的安定门缓缓入城时,这场狂欢达到了顶点。
街道两旁,早已被闻讯而来的百姓挤得水泄不通。男女老幼,士农工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涌上街头,想要亲眼目睹那位传说中的“战神”,那位将他们从地狱边缘拉回来的英雄。
萧玄并未骑马驰骋,而是徒步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他卸去了染血的战甲,换上了一身较为干净的玄色常服,外罩那件标志性的猩红披风,并未刻意张扬,但那份经血火淬炼出的沉稳气度与无形杀伐之气,却让他如同暗夜中的明珠,自然而然地成为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连续的血战、殚精竭虑的谋划、以及体内尚未完全平复的旧伤,都消耗了他巨大的心力。但他腰杆挺得笔直,步伐沉稳,目光平静地扫过街道两旁激动的人群,并无太多得色,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看!那就是萧都督!”
“战神!是我们的战神啊!”
“多谢都督救命之恩!”
“都督千岁!”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如同点燃了引线,瞬间,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与叩拜如同潮水般涌来!
扑通!扑通!
无数百姓热泪盈眶,发自内心地跪伏下去,向着他们心目中的救星叩首,情绪激动难以自持。箪食壶浆的百姓挤上前来,将手中仅有的鸡蛋、面饼、甚至是刚熬好的稀粥,拼命地想要塞到将士们手中。花瓣不知从何处洒落,虽然是在冬季,但人们用彩纸剪成的花朵,同样表达着最真挚的感激。
“兄弟们!给恩人磕头啊!”有老者颤巍巍地拉着儿孙下跪。
“爹!娘!我们得救了!是萧都督救了我们!”年轻人激动地嘶喊着。
赵莽、阿史那等将领跟在萧玄身后,看着这万众跪迎、民心所向的壮观场面,胸中豪气顿生,与有荣焉,下意识地将胸膛挺得更高。
就连一向冷峻的墨九,面具下的眼神也微微波动。
然而,处于风暴中心的萧玄,心中却无多少喜悦,反而那股凝重之感愈发清晰。
民心如火,可载舟,亦可覆舟。这滔天的声望,是无数将士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但同样,也是一把悬于头顶的双刃剑。他清晰地感受到,在这狂热的浪潮之下,隐藏着一些别样的目光。
街道两侧的阁楼窗户后,偶尔闪过一些衣着华贵、面色复杂的身影,那是幸存的权贵。他们的眼神中,有感激,有敬畏,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忌惮和不安。萧玄的崛起太过迅猛,手段太过铁血,权力也来得太过突然,打破了原有的格局,让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更让他在意的是,人群中似乎混杂着一些异常冷静的视线,如同毒蛇般窥探着,记录着这一切。是北齐的细作?还是朝廷其他势力的眼线?
功高震主……这四个字,如同冰冷的枷锁,悄无声息地套了上来。
他知道,那位深居宫中的三皇子殿下,此刻必然也在某处,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那位年轻的皇子,心思深沉,绝非庸碌之辈。自己这番救驾之功,这份泼天的威望,在他眼中,究竟是护国的柱石,还是……撼树的根基?
队伍在沸腾的人海中艰难前行,终于抵达了皇城朱雀门前。
城门大开,禁卫森严。三皇子萧景琰亲自率领着留守的文武百官,在此迎候。他依旧穿着那身银甲,但外面罩上了代表监国身份的明黄色袍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欣慰与激动笑容。
“萧都督!诸位将军!辛苦了!”萧景琰快步上前,亲自扶住正要行礼的萧玄,语气真挚而热切,“此战能解建康之围,全赖都督神勇,将士用命!此乃不世之功!本王……代父皇,代朝廷,代全城百姓,谢过都督!”
他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既彰显了皇家的气度,也将功劳归于朝廷和皇帝, 微妙地强调了自身的代表地位。
“殿下言重了。”萧玄微微躬身,语气平静无波,“守土抗敌,乃臣子本分。幸赖陛下洪福,殿下运筹,将士效死,方有此胜,非萧玄一人之功。”
他刻意将功劳分散,姿态放低,但那份不卑不亢、沉稳如山的气度,却让他在年轻的皇子面前,丝毫不显逊色,反而有种隐隐分庭抗礼之感。
萧景琰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快得无人察觉,脸上的笑容却愈发温和:“都督过谦了!此等大功,朝廷必有重赏!父皇虽仍在病中,但已苏醒,闻此捷报,甚是欣慰!特旨,今晚于宫中设宴,为都督及有功将士庆功洗尘!”
“谢陛下,谢殿下恩典。”萧玄拱手谢恩。
君臣二人,在万众瞩目下,上演着一出和谐完美的凯旋迎候。一个礼贤下士,一个谦恭守礼。
然而,在场许多老于世故的官员,却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三皇子笑容下的审视,萧都督平静下的疏离,以及那无形中弥漫的、因巨大军功和威望而带来的微妙张力,都让这场盛大的迎接,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复杂色彩。
随后,在百官和禁军的簇拥下,萧玄与三皇子并肩步入皇城。身后的欢呼声依旧震天动地,久久不息。
皇宫夜宴,自是极尽奢华,虽在战后物资匮乏之际,仍尽力筹措,以示恩荣。丝竹悦耳,歌舞曼妙,觥筹交错,一派君臣相得的景象。
三皇子当众宣读了对萧玄及其麾下将领的丰厚封赏,金银绢帛,田宅奴仆,毫不吝啬。萧玄官拜骠骑大将军,总督京畿内外诸军事,权势一时无两。
宴会上,人人脸上带笑,说着恭维的话语,歌颂着皇恩浩荡,赞美着都督神武。
但萧玄端坐席间,接受着众人的敬酒,目光掠过那一张张或真心或假意的笑脸,心中却如同明镜。
他看到了某些官员眼底深处的恐惧和嫉妒,看到了皇室宗亲那掩饰不住的疏远,更看到了三皇子那温和笑容下,偶尔流露出的、如同打量一件过于锋利兵器的审慎目光。
功高震主之嫌,已如种子般埋下。
这场盛宴,与其说是庆功,不如说是一场无声的较量与试探的开始。
夜宴散场,萧玄谢绝了宫中车驾,依旧步行返回临时安排的府邸。
走在清冷下来的街道上,寒风吹散了些许酒意。他抬头望向深邃的夜空,繁星点点,却难以照亮前路的迷雾。
红蝎的警告,犹在耳边。
建康的水,果然深不可测。
他救了这座城,却也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
接下来的路,恐怕比面对景侯的十万大军和北齐的阴谋,更加凶险。
但他眼神依旧坚定,并无退缩。
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糖衣炮弹,他都会一步步走下去。
为了心中的道,也为了……活下去。
他轻轻握了握袖中那枚冰冷的小盒——龟息丹。
或许,它真的会有用上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