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坳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建康西北方的夜空,也映照出城外叛军营地的混乱与恐慌。然而,这座被围困已久的巨城内部,却并未因援军的到来和敌营的混乱而焕发多少生机,反而弥漫着另一种更为阴冷和绝望的气息。
深宫之内,灯火幽暗,药味弥漫。
年迈的皇帝自从听闻景侯造反、兵临城下后,便一病不起,如今更是昏昏沉沉,时醒时睡,连说话都困难,彻底失去了对朝局的掌控。所有的压力,瞬间压在了临危受命、以血诏召来萧玄的三皇子萧景琰肩上。
但这位年轻的皇子,此刻正面临着他监国以来最大的危机,并非来自城外的叛军,而是来自城内。
白日萧玄悍勇破阵,枪挑张高,确实极大地鼓舞了守城军民的士气。但夜幕降临,当最初的兴奋褪去,现实的残酷便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再次涌来,淹没人心。
缺粮!缺药!缺箭矢!
持续的围城战,早已耗尽了建康的储备。权贵之家或许尚有存余,但普通士卒和百姓早已开始忍饥挨饿。伤兵营里哀鸿遍野,因为缺少药材,每天都有本可挽救的士卒在痛苦中死去。城墙上的守军,每个人分到的箭矢寥寥无几,只能眼睁睁看着叛军在下方重新集结,修补工事。
更可怕的是,一种悲观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在城中蔓延。
“守不住了……援军就那么点人,冲一下有什么用?”
“听说景侯答应北齐了,破城之后,要……要屠城三日!”
“投降吧……投降或许还能有条活路……”
类似的窃窃私语,在冰冷的街巷间,在疲惫的兵营中,悄然流传,啃噬着人们最后的意志。
而此刻,位于内城永嘉坊的御史大夫王桧府邸,一间密不透风、燃着昂贵银炭的书房内,却温暖如春,与外面的凄风苦寒恍若两个世界。
须发皆白、身着紫袍常服的王桧,正襟危坐于主位,面色阴沉如水。下首坐着几位同样衣冠楚楚、却难掩惊惶之色的官员,皆是朝中颇有分量的人物,有礼部侍郎,有太仆寺卿,甚至还有一位掌管部分城防的卫尉少卿。
“……王御史,您倒是拿个主意啊!”礼部侍郎擦着额头的冷汗,声音发颤,“城外火光冲天,也不知是何情形。但那萧玄……就算再能打,区区万把人,如何能敌景侯十万大军?更别说背后还有北齐……我们……我们总不能陪着这艘破船一起沉了吧?”
太仆寺卿接口道:“是啊,王相!三皇子年轻气盛,一味死守,这是要拉全城人陪葬啊!景侯那边……不是暗中递过话吗?只要我等能……能促成大事,保我等家族富贵无恙……”
卫尉少卿没有说话,但闪烁的眼神和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内心的挣扎与动摇。
王桧缓缓睁开半闭的眼眸,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精光,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慌什么?天,还没塌下来。”
他顿了顿,用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桌面:“萧玄是匹夫之勇,逞一时之快罢了。景侯大军未损根本,北齐的支持更是深不可测。三皇子……哼,毛头小子,空有血性,不识时务。”
他目光扫过在场几人,语气变得意味深长:“我等世受国恩,自当为国尽忠。但……忠,也要看怎么忠。若是君王昏聩,继位者无能,致使江山倾覆,黎民涂炭……那我等为民请命,择木而栖,未尝不是另一种忠义。”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却在为投降叛变寻找借口。
“王相的意思是……”几人眼睛一亮。
“明日清晨,”王桧压低了声音,眼中闪过一抹狠厉,“你等联络可靠之人,打开……”
他的话还未说完,书房紧闭的窗棂忽然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咔哒”异响。
“什么人?!”王桧毕竟老辣,瞬间警觉,厉声喝道!
书房内顿时死寂!几位官员吓得面无人色!
然而,窗外并无回应,只有寒风呼啸而过。
就在几人稍稍松了口气,以为是风吹所致时——
砰!砰!砰!
书房的门窗几乎在同一时间被一股巨力从外撞开!数道鬼魅般的黑色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蝙蝠,悄无声息却又迅疾无比地掠入房中!
烛火被带入的寒风吹得剧烈摇曳,明灭不定,映照出那些黑影脸上冰冷的金属面具和手中闪烁着幽蓝寒光的短刃!
“有刺……”卫尉少卿反应最快,猛地起身欲拔剑示警,但他第二个“客”字尚未出口,一道乌光已然掠过他的咽喉!
噗!
鲜血如同细小的喷泉,从他指缝间飙射而出!他眼睛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缓缓倒下。
与此同时,另外两名官员也几乎在瞬间被格杀!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王桧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太师椅上,老脸煞白,嘴唇哆嗦着:“你……你们是何人?!胆敢……”
为首一名黑影,身形挺拔,面具下的目光冰冷如万年寒冰,根本不屑回答。他一步踏前,手中短刃如同毒蛇出洞,精准无比地刺入王桧的心口!
快!准!狠!
王桧身体猛地一僵,所有的恐惧和话语都凝固在脸上,眼中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
那黑影手腕一拧,拔出短刃,在王桧华贵的紫袍上擦拭了一下血迹。随即一挥手。
其余黑影迅速行动,割下四颗头颅,用早已备好的石灰处理,装入黑色的皮囊之中。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从破窗到杀人取首,不过短短十几次呼吸的时间!
随后,这几道黑影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破碎的门窗之外,融入茫茫夜色,只留下满室血腥和四具无头的尸体。
夜,更深了。
翌日清晨,天色未明,寒气刺骨。
一群昨夜担惊受怕、几乎未曾合眼的守城士卒,正蜷缩在垛口后,麻木地望着城外叛军营地重新升起的炊烟,腹中饥鸣如鼓,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恐惧和茫然。
就在这时,有人忽然指着内城方向,发出了惊恐的叫声:“快看!那……那是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顿时倒吸一口冷气,睡意和饥饿瞬间被吓得无影无踪!
只见正对着叛军大营方向的建康南城楼——安定门的最高处,旗杆之上,赫然悬挂着四颗血淋淋的人头!
晨曦微露,勉强能看清那四颗人头怒目圆睁、死不瞑目的惨状!而其中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更是让所有认得他的人如遭雷击!
“是……是王御史?!”
“还有礼部侍郎李大人!”
“太仆寺卿张大人!”
“卫尉少卿周将军!”
“天啊!怎么回事?!”
城头之上一片哗然!所有看到这一幕的士卒和偶尔早起冒头的百姓,都惊呆了,骇然失色!
就在这时,一队盔明甲亮、煞气腾腾的陌生黑甲士兵(隐麟死士伪装)出现在城头,为首一名队正模样的军官,手持一张绢布,朗声宣读,声音在寒冷的晨风中传得老远:
“御史大夫王桧,礼部侍郎李庸,太仆寺卿张岱,卫尉少卿周闯!世受皇恩,位居显赫,然国难当头,不思报效,反生异心,暗中勾结叛军,意图献城投降,卖国求荣!其行可诛,其心当戮!”
“三皇子殿下明察秋毫,隐麟都督萧将军雷厉风行!已于昨夜将此四名国贼明正典刑,悬首示众!”
“殿下有令:凡我大梁军民,当以此四贼为戒!守土抗敌者,赏!通敌叛国者,斩!再有敢言降者,犹如此獠!”
“援军已至,叛军粮草被焚,败局已定!望诸位将士恪尽职守,奋勇杀敌!天佑大梁,必胜!”
洪亮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短暂的死寂之后,城头上爆发出巨大的、混杂着震惊、后怕、以及最终被点燃的激愤的声浪!
“杀得好!”
“这些吃里扒外的狗贼!该杀!”
“原来三殿下和萧将军早就洞悉了他们的阴谋!”
“援军真的烧了叛军的粮草?太好了!”
“妈的!跟叛军拼了!想让我们投降?做梦!”
原本低迷到极点的士气,如同被投入烈火的干柴,瞬间被点燃,熊熊燃烧起来!恐惧和犹豫被愤怒和决绝所取代!既然退后是死,投降也可能被清算,那不如豁出性命,搏一条生路!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全城。
那些原本心怀鬼胎、与王桧等人暗通曲款的官员和权贵,听到消息后,无不吓得面如土色,魂不附体,连夜销毁密信,龟缩不出,再也不敢提半个“降”字。
而普通士卒和百姓,则在震惊之余,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狠厉决绝和强大意志!朝廷还没有放弃!三皇子和那位如同战神般的萧将军,在用最铁血的方式守护着这座城!
安定门城楼上,那四颗在寒风中摇曳的人头,此刻不再恐怖,反而像四座沉重的警示碑,又像四盏刺破绝望黑暗的灯。
隐麟之刃,于无声处听惊雷。
萧玄用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斩断了城内投降派的脊梁,将一盘散沙、濒临崩溃的人心,强行凝聚了起来!
城外的叛军也发现了城楼的异状,骚动了一阵,却不明所以。
他们并不知道,一夜之间,城内的顽抗意志,已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萧玄站在栖霞山隐蔽处,远远望着安定门上那模糊的小点,眼神冰冷无波。
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这建康城,该醒醒了。